淩霄殿。
殿内,金甲天将肅立如林,諸天仙神分列兩旁,寶相莊嚴,氣息沉凝如淵海。
李靖站在武将班首,托塔天王印高懸頭頂,垂下的流蘇紋絲不動。他眼觀鼻,鼻觀心,面容如鐵鑄,仿佛昨日階下那滴滾落的血珠從未存在過。
哪吒立在武将隊列稍後,位置微妙。他一身金甲燦然,火尖槍并未顯化,隻餘頸間乾坤圈金光流轉。
他站得筆直,下颌微擡,視線越過前方仙神寶冠的珠光,落在那高踞禦座的身影上。
玉帝的面容隐在旃檀香雲與冕旒珠玉之後,看不真切,唯有一雙眸子,垂視下方。
殿中彌漫的香火氣,仙靈之氣,落在他蓮藕鑄就的軀殼裡,隻覺是另一種形式的沉悶枷鎖。
值殿仙官唱喏,群仙奏事,條陳三界事宜。星宿運轉,地脈平穩,四海暫無波瀾,皆是不變的陳詞。
“臣,托塔天王李靖,有本啟奏。”
李靖的聲音不高,卻如金鐵交鳴,瞬間壓過了殿内所有細微的雜音。所有仙神的視線,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他身上。
哪吒眉峰幾不可察地一蹙。來了。
李靖手持玉笏,步出班列,每一步都踏得沉穩如山。他并未看哪吒,隻朝着禦座方向,朗聲道:“啟奏陛下,哪吒三太子,日前于南天門當值,擅離神職,私動幹戈,引動天道意志反噬,擾亂天庭秩序,更兼……”
“……其行止之間,似有戾氣未消,舊怨纏身之相。雖因陛下洪恩,已禁足思過,然此等行徑,實乃藐視天規,罔顧法度。長此以往,恐非天庭之福,亦非其自身修行之道。”
他微微躬身,聲音沉凝:“臣以為,哪吒三太子,年少功高,然心性未定,殺伐之氣過重。為保天庭清甯,亦為助其磨砺心性,滌除塵障,當嚴加管束,增其清修功課,以正其心,明其性。懇請陛下聖裁。”
年少功高,心性未定,殺伐之氣過重,嚴加管束。
每一個詞都像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向哪吒,将他釘在不服管教,需被馴服的位置上。
尤其最後那句增其清修功課,更是要将那點好不容易在禁足中偷來的,能與心口那點暖意共鳴的縫隙,也徹底堵死。
衆仙神屏息,目光在兩人之間掃視。這對父子間的冰冷糾葛,早已是天庭公開的瘡疤。李靖此舉,是公心?是私怨?抑或是……另一種形式的護?
哪吒感覺心口那點暖意變得滾燙,并非舒适,而是一種被壓抑到極緻的灼燒感。
他一步踏出。
金甲摩擦,發出铿锵銳響。他并未行禮,隻是昂首直視那高踞九重的身影,聲音清越,帶着少年神祇特有的鋒芒,卻又淬着冷硬:“陛下!”
“托塔天王奏本,言我擅離職守,私動幹戈,引天道反噬。不錯,是我做的!”他承認得幹脆利落,毫無懼色,“南天門外,有域外邪魔窺伺,其氣機詭谲,隐遁之法精妙,尋常天兵天将難以察覺。若非我及時出手,以天道之力鎖其形骸,此刻那邪魔怕是早已潛入天庭腹地!敢問李天王——”
他倏然轉頭,目光直刺李靖:“你掌天庭兵戈,巡天職責,那邪魔逼近南天門時,你麾下天兵何在?你手中寶塔可曾示警?!”
“我引動天道,是為除魔衛道!至于反噬……呵,我哪吒自削骨還父、剔肉還母那日起,這條命,本就是我自己争來的!些許反噬,何足道哉?倒是我很好奇,天王如此急切地給我扣上戾氣未消、舊怨纏身的帽子,究竟是憂心天庭法度,還是憂心……你自己的顔面?”
最後一句,擲地有聲,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諷,直指核心。
李靖身軀一震,握着玉笏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他臉色鐵青,卻依舊維持着表面的剛硬,沉聲道:“強詞奪理!邪魔之事尚無定論,你擅離職守、引動天道乃是不争之實!陛下面前,豈容你如此放肆狡辯,攀扯構陷!”
“狡辯?構陷?”
哪吒嗤笑一聲,環視四周那些或驚愕、或皺眉、或事不關己的仙神面孔,朗聲道:“我哪吒行事,向來明刀明槍,從不屑背後中傷!我之功過,自有陛下聖裁!倒是李天王你……”
他聲音轉冷,一字一頓:“當年陳塘關外水患滔天,你為救一被浪卷走的婦人稚子,能毫不猶豫跳入那噬人濁流,以凡軀硬撼天威!那時,你可曾想過擅離職守?可曾顧忌過引動災禍?你心中裝着陳塘關數萬百姓的性命,重逾千鈞,能讓你舍生忘死!”
他逼近一步,周圍仙神下意識地退開些許。
“為何輪到我,你的親生骨血,抽了那食人童男童女的惡龍敖丙的筋!你卻隻會将我鎖進那冰冷祠堂,隻會用怕連累百姓、恐惹龍王震怒來壓我!隻會端來一碗冷掉的傷藥,放在地上,像施舍路邊的野狗!”
哪吒的聲音拔高,帶着積壓了多年的悲憤與不解,在肅穆的淩霄殿内轟然炸響,質問道:“李靖!告訴我!那些被惡龍吞噬的孩童,他們的命,算不算你口中要守護的百姓?!他們的爹娘心頭的血淚,難道就輕賤如塵,抵不過你怕擔責、怕惹禍的怯懦?!”
“在你心裡,我這個孽障惹下的禍,是不是永遠比你舍命去救的百姓更該死?!”
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偌大的淩霄寶殿,死一般的寂靜。仙樂早已停了,連缭繞的旃檀香雲都仿佛凝滞。所有仙神都屏住了呼吸,震驚地看着這對劍拔弩張的父子。
哪吒的質問,狠狠捅開了那層包裹着李靖大義與責任的外殼,露出了内裡鮮血淋漓,連李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矛盾與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