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的臉色由青轉白,嘴唇哆嗦着,那托着玲珑寶塔的手,竟微微顫抖起來。
陳塘關水患中他跳入濁流的身影,祠堂門口那碗被他親手放下的,漸漸冷掉的藥,畫面交錯閃現。
他想反駁,想厲聲呵斥哪吒的忤逆,想重申天庭法度的森嚴,可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扼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隻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哪吒,裡面翻湧着被徹底撕開僞裝的狼狽,以及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驚惶。
他高大的身軀,在兒子那看似單薄卻燃燒着熾烈火焰的逼視下,竟顯得有些佝偻。
就在這時,禦座之上,那被珠玉冕旒遮蔽的身影,終于有了動作。
玉帝的目光緩緩垂下,那目光并不銳利,卻帶着天道般無可抗拒的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大殿。
“夠了。”
聲音不高,平平無奇,卻像蘊含着天地至理,直接壓下了所有喧嚣。
玉帝的目光先落在李靖身上。
“李卿憂心法度,其情可憫。然哪吒之言,亦非全無道理。南天門之事,功過尚需詳查。”
這輕飄飄一句,便将李靖嚴加管束的奏請擱置了。
随即,那目光轉向哪吒。哪吒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當頭罩下,幾乎要将他釘在原地。
他咬牙,脊梁挺得更直,心口那點櫻桃核傳來的暖意此刻變得無比灼熱,仿佛在對抗這來自九霄之上的冰冷意志。
“哪吒。”玉帝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汝擅動天道之力,擾亂天庭秩序,确有其過。然念其初衷為除魔衛道,且已受反噬之苦,禁足思過之罰,便算抵過。”
哪吒心頭一凜,這看似寬宥,實則輕描淡寫地将引動天道的重罪揭過,卻又坐實了他擾亂秩序的罪名,更隐隐點出他受創的事實。
“至于汝心中執念……”玉帝的目光落在他心口的位置,“靈山乃清淨之地,七苦元君自有其緣法。前塵舊事,當如雲煙散。汝既為天庭正神,當恪守神職,澄澈靈台,勿使私情蒙蔽神智,再生事端。”
靈山、七苦元君、前塵舊事。
是警告,也是劃下的界限。靈山的事,天庭的事,你哪吒的事,界限分明,不容逾越。
哪吒袖中的手猛地攥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那無形的蓮藕紋理。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地頂撞回去,質問這所謂天道,為何連一點微末的念想都要碾碎。
然而,就在這無形的風暴即将爆發的邊緣,玉帝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終結的意味:“此事,到此為止。退朝。”
仙樂再起,悠揚飄渺,卻驅不散殿内凝重的餘韻。
玉帝的身影在香雲珠玉後隐去。值殿仙官高唱退朝,諸天仙神如蒙大赦,紛紛垂首,魚貫退出這令人窒息的金殿。無人敢再多看那對父子一眼。
李靖收回玉笏,動作有些遲滞。他依舊沒有看哪吒,隻是挺直脊背,轉身大步離去,背影在恢弘的殿門下顯得沉重孤寂,唯有那托在掌心的玲珑寶塔,兀自散發着冰冷的光暈。
哪吒站在原地,沒有動。冰冷的金甲包裹着他,殿内輝煌的光映在他臉上,卻照不進那雙深潭般的眼眸。
靈山……七苦元君……前塵舊事……
玉帝的每一個字都像鎖鍊纏繞上來。但他清晰地感覺到心口那點悸動,來自遙遠靈山,來自那被甘露浸潤的土壤深處,來自那顆倔強埋下的核。
它還在。
它還在頑強地搏動,傳遞着微弱的暖意,像黑暗深淵裡唯一不肯熄滅的星火。
哪吒緩緩擡起眼,目光穿透洞開的殿門,投向被天規嚴密編織的九重雲霄之外。
玉帝說,到此為止。
可他知道,有些事,有些執念,有些深埋于血與骨、恨與愛裡的東西,永遠不會真正到此為止。
那點微弱的暖意在心口跳動了一下,仿佛回應。
他嘴角勾起。然後,他轉身,金甲铿锵,一步一步,踏着淩霄殿冰冷的磚,走向名為思過的牢籠。
殿外的天光落在哪吒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沉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