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力交瘁。
視線懶懶地挪向窗邊。
青玉瓶中插着幾枝瑤池新折的蓮花,粉瓣金蕊,在窗外拂來的微風中顫巍巍地搖曳,花瓣邊緣被天光映得透亮,像在對她無聲地招手。
她真想變成那輕飄飄的花瓣,随風飄走了事。陰謀算計,各方勢力的明槍暗箭,這些都還在她預料之内,尚可周旋。
可這人心,或者說神心,卻總在她以為自己摸到一點門道時,猝不及防地給她一記悶棍,敲得她頭暈眼花,茫然無措。
就比如那位未同星君。
前幾日蟠桃園外偶遇,他正指揮仙侍修剪一株虬勁的千年桃木。
那時他眉目溫和,談吐有禮,還笑着與她寒暄了幾句天庭新規的利弊,言辭間頗有見地。
不過下凡曆了個小小的情劫,短短數日,再回來,整個人都脫了形,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今日在淩霄殿外那空曠寂寥的回廊下撞見,他剛從殿内述職出來,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空茫。
與應出于禮節颔首示意,他卻像全然沒看見,目光直直盯着前方虛無的一點,徑直從她身邊飄了過去。
失憶?不。天神的記憶是刻在元神裡的烙印,與天地同壽,永不褪色。
他什麼都記得。
他記得自己是誰,記得自己是執掌一方星辰的未同星君,記得蟠桃園裡哪棵樹結的果子最甜、靈氣最足,甚至記得下凡曆劫時愛上的那個凡間女子的名字、樣貌、她鬓邊簪着的花、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說過的每一句情話。
但他忘了愛她的感覺。
記憶是畫冊,一頁頁翻過,畫面清晰無比,纖毫畢現。
可畫中人的悲喜,畫外人應有的感受,全被無情地抽幹了,榨盡了,隻剩下隔岸觀火的漠然,甚至……厭煩。
厭煩畫冊的沉重,厭煩畫中人的糾纏。
“都是為你好。”天庭那些道貌岸然的老神仙們,總是撚着胡須,用這種悲憫的口吻說。
不聽話?動了凡心?癡迷紅塵?
簡單。一道敕令打下凡間,不是普通的投胎轉世,而是讓你重走一遍自己的人生路。
把你捧上雲端,讓你嘗盡人間極緻的歡愉與圓滿,再讓你眼睜睜看着自己在最得意最幸福的時刻,被命運徹底碾碎。
摯愛慘死?骨肉分離?身敗名裂?家破人亡?一遍不夠,就兩遍,三遍……循環往複。
直到你體驗夠這世間最極緻的痛苦和絕望,直到你對着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畫面再也流不出一滴淚,生不出一絲波瀾,心如槁木。
然後,你“劫滿歸來”。玉帝高坐禦座,撫掌微笑,衆仙颔首贊許,齊聲道賀,恭喜你勘破情關,道心穩固,從此無欲無求,真正“逍遙”。
戀愛?神仙當然可以談。在你成功把自己熬成一鍋再也不會為任何人心跳加速的石頭湯之後。
因此,這天庭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怨侶。曾經的海誓山盟情深似海,如今隻剩下相看兩厭,冷漠相對,甚至恨不得将對方挫骨揚灰,永世不見。
與應的目光飄向窗外翻滾不息的雲海,仿佛看到那條橫亘于浩瀚天河之上,由萬千喜鵲用翅膀和脊梁搭起的脆弱長橋。
鵲橋相會是真的。
但橋上的景象,與凡間傳唱的纏綿悱恻,情意綿綿截然相反。
隔着老遠,都能聽到那對“情深似海”、“感天動地”的璧人,用最怨毒的語言互相捅着對方的心窩子。
“蠢鈍如豬!當年若非你眼瞎心盲,錯信奸人,何至于連累我兒受這骨肉分離之苦!永世不得相見!”
“呵!若非你貪戀天宮富貴,抛夫棄子,我父子何至于淪落至此,受盡白眼?賤人!你還有臉提孩兒!”
争吵聲浪越來越高,伴随着一聲碎裂和無數驚惶凄厲的鳥鳴,織女盛怒之下,竟一腳踹翻了鵲橋的欄杆。
牛郎在銀河彼岸氣得跳腳咒罵,織女在這邊臉色鐵青,渾身氣得發抖。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仙官正慢悠悠地駕雲經過,對這場年度上演的慘烈大戲連眼皮都沒擡一下,顯然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元君新來,少見多怪了。”老仙官見她駐足觀望,捋着胡子,“這二人當年,情意之深,确實感天動地。連陛下都曾動了恻隐之心,特允他二人下凡曆劫,言明若劫滿歸來,仍能初心不改,情比金堅,便網開一面,成全其私情。”
他搖了搖頭,眼中掠過嘲諷的憐憫,又道:“誰知啊,劫是曆完了,情……也曆成了仇。如今是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偏又因着那點斬不斷、理還亂的孽緣因果,每年還得被天道規則強行捆在這鵲橋上見一面,互相折磨,互相惡心一回。啧啧,何苦來哉。”
與應收回目光,麻木感再次漫上心頭。
她重新趴回冰涼的玉案,窗邊的蓮花還在微風中顫巍巍地招手,仿佛在誘惑她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