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陽郡公、平南将軍羅器,已過知天命之年。他身着武官朝服,多了幾分儒将氣質,但那久經沙場的凜然氣勢,卻絲毫不減。
五十一歲的年紀,須發已然半白,卻梳理得一絲不苟,襯着他古銅色的面龐,更顯精神矍铄。立于禦書房階下,奏對之時,聲音依舊如洪鐘一般,在空曠的殿宇間隐有回響。
羅氏一族,雖也算得上是望族,但在羅器之前,卻并未出過真正聲震九州的人物。
直到羅器年少時毅然棄文從武,在先帝年間的長江水戰中,以奇兵突出,一戰成名,這才奠定了他在軍中的地位。大梁開國以來,名将輩出,卻鮮有如羅器這般,尤擅水戰者。也正因如此,他鎮守長江上下遊十餘載,于大梁水師之中根基深厚,門生故吏頗多。
天下紛亂百餘年,如今隐隐有了一統之望的,唯有大梁。
承平帝負手立于殿上,看着這位方面闊口的老将軍,心中思緒萬千。他自然也想成為那開疆拓土、一統寰宇的聖主明君。
這不僅僅是帝王固有的雄心壯志,更深一層的原因,卻是他對太子葉曠的不信任。倘若自己天不假年,先行駕崩,那個優柔寡斷、遇事隻會和稀泥的長子,真有那份魄力和手腕去完成這未竟的統一大業嗎?
這念頭,承平帝甚至不敢細想。他也隻能暗自祈盼,能在自己有生之年,将這樁潑天功業盡數完成。而要完成此事,羅器這般能征善戰的宿将,尤其是他手中那支精銳的水師,便是不可或缺的力量。
至于朝中那些關于羅器在軍中驕橫跋扈、風評不佳的傳言,承平帝并非不知。但他自有帝王的權衡之術。一個手握重兵的将領,驕橫跋扈些,風評差一些,隻要他依舊能帶兵、能打勝仗,總好過他愛兵如子、深得部屬擁戴、上下如臂指使要讓君王來得安心。
是以,今日這番君臣奏對,場面非常融洽。承平帝問及長江防務、南境軍需,羅器皆對答如流,條理清晰,偶有精辟之言,也頗合聖心。
承平帝心中雖還記挂着前幾日禦苑那樁不大不小的風波,卻也不好主動對這位老功臣提及他孫子在弘文館的氣勢比皇子還大、甚至毆辱宗室子弟之事。為了幾個小孩子打架拌嘴的小事,如此鄭重其事地與方面大員分說,倒顯得他這個天子太過小家子氣了。
不想,正當承平帝準備結束召見,賜宴嘉獎之時,羅器卻突然撩袍跪倒,免去頭上的武弁冠,以額觸地,聲音沉痛地說道:“陛下,老臣還有一事,不得不啟奏。老臣教孫無方,府中孽畜羅軌,疏于管教,竟在弘文館中仗着天子與兩位殿下的寬仁,與宗室子弟發生口角,沖撞了貴人。此事,老臣已将那孽畜狠狠責打了一頓,令他閉門思過。還請陛下降罪,嚴加處置,以儆效尤!”
這番話說得懇切,卻又巧妙。君臣二人都心照不宣地對那“宗室子弟”的具體身份—葉新,避而不談。
承平帝微微挑眉,看着伏地請罪的羅器,心中念頭急轉。這老狐狸,消息倒是靈通,竟主動将此事挑明了。
“愛卿這是何意?”承平帝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小兒輩的頑劣嬉鬧,何至于讓你這般大動幹戈?”
羅器依舊伏地不起,聲音帶着幾分“痛心疾首”:“陛下,子不教,父之過,孫不教,祖之過啊!羅軌那孽障,平日裡在家中便被他祖母和他母親驕縱壞了,不知天高地厚。老臣聽聞,他還與興甯伯府上的昙朗交好,小孩子家湊在一處,耳濡目染,難免會聽說些市井之間奇奇怪怪的傳聞,動些不該有的小孩子家的奇怪心思。若不嚴加管束,将來怕是要釀成大禍,累及家族啊!”
承平皇帝葉元楷聽着羅器這番半真半假、意有所指的“請罪”,心中已是雪亮。
這老貨!
他暗罵一聲。羅器這番話,明着是為孫子羅軌開脫,将一切歸咎于“小孩子不懂事”、“聽了奇怪的傳聞”、“動了奇怪的心思”,暗地裡卻不着痕迹地将殷家的嫡親子弟殷昙朗也給拖下了水。
殷家是先皇後的娘家,興甯伯殷堃是先皇後唯一的同胞弟弟,那殷昙朗便是先皇後正經的嫡親外甥。承平帝素來護短,尤其是對亡妻的娘家人,總有幾分格外的優容與情面。羅器這般七彎八繞地攀扯,明擺着是想禍水東引,或是想讓殷家也沾上些麻煩,好顯得他羅家并非獨一份的“管教不嚴”。
這讓承平帝心中頗為不悅。
但他面上卻未曾顯露分毫,隻是淡淡地掃了羅器一眼。既然羅器自己都說了是“小孩子家的奇怪心思”,那便讓他們的長輩好生去管教就是了,他這個九五之尊,還不至于親自下場去跟幾個半大孩子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傳揚出去,倒顯得他這個皇帝小氣了。
“罷了,”承平帝擺了擺手,語氣中帶着一絲不耐煩,也帶着幾分不容置喙的決斷,“既然是小孩子們之間的頑皮打鬧,愛卿也不必過于憂慮。朕看羅軌那孩子,今年也滿了十五歲了吧?”
羅器心中一動,連忙接口道:“回陛下,犬孫羅軌,今歲開春剛滿十五。”
“嗯,”承平帝點了點頭,“既已成丁,也是時候該曆練曆練了。弘文館的課業,于他而言,怕是也學不進多少了。這樣吧,”他略一沉吟,仿佛是随口做出的決定,“朕看,羅軌也不必再在弘文館中讀書了。念及愛卿為國操勞多年,便讓他循恩蔭之例,出仕當差去吧。具體去何處,着吏部酌情安排便是。”
此言一出,羅器那張布滿風霜的老臉之上,瞬間綻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孫子羅軌在弘文館與扶風郡王遺子沖突之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是孩子們之間的口角鬥毆;往大了說,卻也可能被有心人解讀為勳貴欺壓宗室,甚至是他羅家對扶風王府舊案餘波的某種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