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内,燭火輕輕搖曳,将紀栴清隽的影子投在背後的書架上,明明滅滅。
何守宗撚着微白的胡須,目光中帶着探究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凝視着眼前這位他從小看到大的三公子。他知道紀栴聰慧,卻未曾想他僅憑一次觐見,幾句看似平常的言語,便能撬動聖心,讓一個幾乎已被遺忘的罪臣之子重獲天日。
“公子所言‘疑心病’,老夫倒是明白幾分。隻是,聖心難測,公子又是如何在陛下面前陳情的呢?”何守宗緩緩問道。
紀栴唇邊的笑意未減,他放下手中的書卷,将整個過程娓娓道來,語氣平靜,卻透着一種洞悉人心的銳利:
“其實,今日之事,我也算是在賭。”紀栴的目光落在跳動的燭火上,“賭的是,當今聖上對先扶風郡王,并非隻有切齒的仇怨。若真是恨到了極緻,這些年,他又何必留着葉新這個孤兒活到今日?一個無權無勢、體弱多病的幼童,想要讓他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宮中,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聖上留着他,或許是念及一絲宗室情分,想彰顯自己的寬仁,又或許是想留着這根刺,時時提醒自己,也提醒某些人,當年的扶風王府是如何覆滅的。不論是哪一種,都說明葉新的存在,對陛下而言,并非一個純粹的眼中釘。”
紀栴端起茶杯,淺啜一口,繼續道:“今日在殿中,陛下果然問及太子召我入禦苑所為何事。我便隻說,與太子殿下許久未見,初時不過是閑聊幾句詩詞文學,又說了些途中所見的風物人情。話未過半,便聽聞湖邊喧嘩,有宗室子弟不慎落水。”
“我并未添油加醋,也未曾替誰辯解,隻說自己不曾見過二皇子殿下身邊的随侍,初見那羅軌時,見他衣飾華貴,頤指氣使的那副氣派,我還當是哪位不得了的皇子親貴呢。”紀栴說到此處,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當時,陛下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何守宗能想象出那樣的場景,一個臣子之孫竟在禦苑中擺出比皇子還大的排場,已是犯了忌諱。
“我隻當沒看見,”紀栴繼續道,“又狀似不解地笑言,說是不明白為何那位綏陽郡公的孫兒,竟會與一位落魄的宗室子弟有那般大的仇怨,竟至動起手來。此言點到即止,我便再未多說一字。”
“陛下是何等樣人,他之後再未多問我一句,但我敢斷言,我離宮之後,他一定會将在禦苑當值的千牛衛、小黃門,甚至弘文館的侍讀學士,逐個召去細細盤問,太子和二皇子的一言一行,當時的神态舉止,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何守宗緩緩點頭,紀栴這番話,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句句都踩在了聖上最在意的地方。既點出了羅家的跋扈,又暗示了皇子們在處理此事上的失當,更不動聲色地将葉新的“宗室子弟”身份擺在了台前,與“臣子之孫”的羅軌形成對比。
聖上多疑,自然會去深究,這背後是否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勾連。
“可若是……”何守宗還是有些不放心,“若是聖上并未如公子所料這般行事呢?畢竟君心如淵,誰又能真正測度?”
紀栴聞言,輕聲一笑,那笑容裡帶着一種少年人特有的自信與灑脫:“那也無妨,此路不通,便另尋他法就是了。總歸,法子是人想出來的。”
何守宗看着他,心中既是欣慰,又難免擔憂:“郎君此舉,固然是解了葉少公子的一時之困。但如此一來,葉公子怕是會被羅家徹底記恨上了。綏陽郡公在軍中經營多年,根基深厚,其人又素來睚眦必報……”
紀栴臉上的笑意,在聽到這句話後,如同被晚風拂過的燭火,倏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書房内的燈火明明滅滅,在他清隽的面孔上投下了一片深淺不定的陰影,使得他整個人多了幾分平日裡不曾顯露的冷峭。
何守宗心中微微一悸。
隻聽紀栴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絲不容置喙的冷峻,緩緩說道:
“守宗兄,這世間之事,有因便有果。既想從泥沼中脫身,又豈有不付出代價的道理。”
禦賜的宅邸不大,但對孤身一人的葉新而言,已是綽綽有餘。
最初的幾日,他貪婪地享受着這份來之不易的自由與安靜,不用看掖庭宮人的冷臉,也不用聽弘文館那些勳貴子弟的譏嘲,他甚至可以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也無人打擾。
隻是,這份新奇感褪去之後,巨大的空虛與茫然便席卷而來。
在侍女柳葉的建議下,葉新鼓起勇氣,提筆寫下了數封拜帖。他努力回憶着幼時母親帶他拜訪過的那些府邸,以及父親在世時與軍中同袍往來的名單,凡是尚能記起、且如今仍在京中任職或有頭臉的,都一一列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