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煩心事。
葉新戰戰兢兢地來東宮右衛率府報到,一連數日,竟隻見到了殷昙朗。那位殷家公子依舊是那副眼高于頂的模樣,見了葉新,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便徑自走開了。而另一個他預想中的“對頭”,卻始終無影無蹤。
還是紀栴私下裡告訴葉新,羅軌稱病了,實則是被羅器打得不能下床。
此刻的羅軌,正躺在自家府邸的床上,渾身酸痛,夜不成寐。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是祖父那張怒不可遏的臉,和聲色俱厲的呵斥教訓。
“家裡沒有長輩在京中,你叔叔們都跟着我在軍中,你母親在原籍侍奉你祖母、操持家務,教養你的弟妹們!隻有你一個人在京,我唯恐你受了委屈,給你足夠的體面,不成想,你羅大公子真是好氣派,在禦苑的排場比皇子都要大!能耐啊,真有能耐!這麼有出息的小子,居然是我羅器的孫子,我羅某人慚愧,我不配做你的祖父!”
羅軌吓得魂飛魄散,當即跪在地上求饒,羅器盛怒之下,哪裡聽得進去。家法伺候一回,羅軌的背上早已皮開肉綻,衣裳上滿是血痕,火辣辣地疼。胸口更是被盛怒的祖父踹了兩腳,疼得他喘不過氣。
羅器背着手,不再看地上狼狽不堪的孫子,隻是鐵青着臉喃喃自語:
“我羅家怎麼就出了你這麼個蠢貨!我平日是如何叮囑你的?低頭!恭敬!少開口!你都當成耳旁風了嗎?葉新是什麼人?他是扶風郡王的遺子!赦免他是陛下的恩典,你是什麼東西,也去欺淩宗室子弟?!傳揚出去,外人還以為我羅器教養不嚴,養孫為爪牙,是要行那不臣之事!”
“不臣之事”四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吓得羅軌再也不敢開口求饒,隻剩下瑟瑟發抖。
羅器滿眼厭惡地看着這個不成器的孫子,厲聲道:“陛下開恩,讓你去東宮出仕。從今日起,你給我在府中好生反省!少與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更不準聽信旁人胡說八道,自己胡亂琢磨!你如今也是入了仕的人,日後若再犯下蠢事,幹系的便不止你一人!再有下次,不等朝廷降罪,我先親手處置了你,免得你這孽障禍害滿門!”
羅軌聽得身體發軟,冷汗涔涔。他知道,祖父絕不是在吓唬他。若非因為自己父親早逝,他是長房嫡長孫,今日祖父真能将他打斷腿扔回原籍,哪裡還會有這第二次機會。
羅器指着抖如篩糠的孫子,揚聲叫來家人:“把他送回房去,請大夫為他療傷,仔細看護,别讓他真死了!到時傳出我們羅家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腌臜事,要殺人滅口,那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羅軌吓破了膽。
足足在床上躺了小半個月,等羅軌養好了身體,來到東宮拜見太子,向上官銷假時,他整個人都脫了層皮。原先的張揚跋扈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行為和順,眉目溫馴的模樣。
葉新在當值的間隙遠遠見過一次,都不敢信那是同一個人。看來,羅大将軍的家法,當真是名不虛傳。
羅軌是太子的千牛備身,負責近身護衛;殷昙朗是崇文館的校書郎,埋首故紙堆;而葉新,則是太子右衛率的校尉,負責太子出入宮禁時的扈從與東宮外圍的警戒。三人的差事不同,當值的時辰也各異,幾乎不會打照面。
葉新的生活,竟前所未有的消停下來。他每日隻管當值,在太子車駕離開東宮時,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負責扈從警衛的一應事務。其餘時候,太子深居東宮,他這個校尉便也樂得清閑。
閑下來的時候,他就在葉宅讀書,或是騎着紀栴送來的駿馬練練騎術。
柳葉将家中事務打理得很好,一切都被她安置得規整有序,衣食住行無一處不妥帖。葉新心中對這位柳葉姐姐越發依賴,短短數月的光景,他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甚至有些不想讓柳葉離開。
轉眼到了端午,陽光透過葡萄藤葉的縫隙,在青石闆上灑下斑駁的光影。艾草與粽葉的清香彌漫在小小的庭院中,平添了幾分節日的安逸。
柳葉将一碟剝好的菱角放在石桌上,看着對面有些心不在焉的葉新,心中暗暗歎了口氣。
相處日久,她早已看透了這位扶風王府小公子的心性。曾經的錦衣玉食、仆從環繞,早已被這五六年來的寄人籬下與冷眼相待消磨殆盡。如今的小郎君,像一隻受驚的小獸,沒什麼脾氣,旁人隻要對他流露出些許善意,他便恨不能将自己僅有的一切都掏出來回報。
這副謹小慎微、又帶着點孤注一擲的赤誠模樣,總讓柳葉不期然想起自己那個早年夭折、未能長成的弟弟。她隻是一個婢女,唯一能為這位可憐的小郎君做的,便是盡心盡力地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将這冷清的葉宅打點得妥帖些,讓他能少操些庶務的煩心。
至于回到國公府,柳葉垂下眼睑,她自然是要聽三公子紀栴的安排。但若讓她自己選,她其實更願意留在這葉宅。這裡人口簡單,沒什麼勾心鬥角的是非,比起深宅大院,反倒讓她覺得輕松自在些。
“柳葉姐姐,”葉新撥弄着碗裡的粽子,終于還是有些猶豫地開了口,“庭梧兄最近公務繁忙,許久未曾過來了,我想着,能不能和庭梧兄說說,讓你在這兒再多留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