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公府,占據了整整一坊之地,坊門便是國公府的正門,朱漆大柱,銅釘閃亮,門前石獅威武,無聲地彰顯着主人的權勢與地位。
葉新踏入這座府邸,心中百感交集。他依稀記得,很多很多年前,當他還是個不谙世事的稚童時,自家的扶風王府,似乎也有這麼大,甚至更大。
那時候,他可以在府中肆意奔跑,在後花園的湖中嬉笑着劃小船,惹得丫鬟仆婦們一陣驚呼。大哥早已成家立業,待他溫和寬厚;二哥性子跳脫,最喜歡捉弄他這個幺弟,時常惹得他哇哇大哭。葉新其實不太喜歡頑劣的二哥,他更喜歡那個偶爾歸省、會給他帶各種新奇小玩意兒的大姐姐。
父親常年征戰在外,聚少離多。在葉新模糊的記憶裡,父親總是穿着冰冷的铠甲,帶着一身的風塵與煞氣。人人都說父親是大英雄,是戰無不勝的将軍。母親則要獨自打點偌大的王府内外各項事宜,溫婉的眉宇間總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葉新平日裡最常見的,除了慈愛的乳母,便是幾個與他年歲相仿、一同讀書習字的伴讀小厮。
那些模糊的記憶,如同隔着一層薄霧的舊畫,此刻在周國公府這相似的富麗堂皇映襯下,竟也清晰了幾分。
書房内,周國公紀權一身家常的深色錦袍,鬓角已染風霜,但目光依舊銳利。他看着眼前這個略顯局促的少年,與記憶中那個粉雕玉琢的扶風王府小公子相比,早已判若兩人。
“三郎,不必拘謹,坐。”紀權的聲音沉穩,帶着軍中主帥特有的威嚴,卻也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
他與葉新随意地聊了些舊事,問起他這些年在宮中的生活。葉新撿着能說的說了幾句,大多時候隻是尴尬地笑着,不知如何應對這位聲名赫赫的長輩。
紀栴看出他的窘迫,适時地岔開了話題,将話頭引向了西北的戰局:“大哥,聽聞近來西喀喇汗國那邊又有些不安分,與我大梁邊境屢有摩擦?”
紀權點了點頭,神色凝重了幾分,與紀栴讨論起邊防軍務、糧草調度等事宜。
葉新坐在一旁,聽着他們兄弟二人談論那些他從未接觸過的軍國大事,隻覺得心馳神往。尤其是聽到紀權描述西北戰場黃沙漫天、金戈鐵馬的壯闊景象時,他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向往之色。大丈夫當如是,建功立業,保家衛國,方不負七尺之軀!
待紀權說完,紀栴卻似笑非笑地看了葉新一眼,對他說道:“三郎可是心動了?想去西北戰場上一展身手?”
葉新臉上一熱,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紀栴卻搖了搖頭,道:“如今西北雖偶有摩擦,卻無大的戰事,局面僵持,想要博取軍功,并非易事。若真想建功立業,求個出身,依我看,南邊的機會更多些。”
去北邊,是在紀家麾下,有紀權這位國公爺照拂,自然安穩。可去南邊,不僅要遠離紀栴,更要在那羅大将軍的地盤上掙紮求存,其中的兇險,不言而喻。刀劍無眼,萬一……
葉新不敢再想下去,一股莫名的膽怯湧上心頭,讓他感覺無比羞恥。這種複雜而矛盾的心情,讓這個剛剛品嘗到一絲生活甜頭的少年,再次陷入了迷茫與不知所措。
數日後,周國公紀權整頓行裝,啟程返回西北邊陲。
葉新在新宅中,卻悄悄地做了一件事。他尋了個僻靜的角落,按照記憶中模糊的印象,偷偷設了個簡陋的祭壇,擺上幾樣素果點心,遙遙祭拜了父母兄嫂。
家人俱亡……自己卻在惦念男人,實在是可恥可鄙。
那日夜裡,葉新在院中踱步良久,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涼,又兼之憂思郁結,竟真的病倒了。
柳葉見他高燒不退,連日裡睡不安穩,時常在夢中驚呼,急得團團轉,連忙派人去請了大夫,又悄悄給紀府遞了消息。
紀栴聽聞葉新生病,心中一緊,立刻趕了過來。
“三郎這幾日夜裡總睡不踏實,嘴裡胡亂喊着什麼,像是魇着了。”柳葉紅着眼圈,向紀栴禀報,“前些時日,奴婢瞧見他曾在院中偷偷擺了些東西,像是在祭拜什麼人。想來是思念親人,又受了涼,這才病倒了。”
紀栴聞言,心中已然明白了幾分。葉新他想給扶風郡王夫婦立個牌位,燒些紙錢,盡一盡孝心,本是人之常情。
隻是眼下這個局面,扶風王府的案子尚未昭雪,他這個“罪臣之子”的身份依舊敏感,确實不能大張旗鼓地祭祀,隻能這般偷偷摸摸,聊表寸心。憂思傷身,情志不暢,自然容易生病。
紀栴還未及與床榻上形容憔悴的葉新說上幾句話,便有仆役匆匆來報:“公子,右衛率中郎将韋昭韋大人,前來探望葉校尉。”
紀栴的眉頭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這個韋昭,京兆韋氏的子弟,仗着家中有些權勢,在京中素以風流自诩,尤好男色,名聲實在不佳。
片刻之後,韋昭一身錦衣,手提着各色補品,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一見到葉新病弱的模樣,便立刻上前噓寒問暖,言辭懇切,關懷備至,仿佛與葉新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一般。
紀栴在一旁冷眼旁觀,心中厭惡更甚。他耐着性子,等韋昭說了好一通話,又留下禮物,心滿意足地告辭離去後,這才走到葉新床邊,臉色有些陰沉。
“阿新,”紀栴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你可知曉,這位京兆韋氏的韋昭,素有好男風之名?”當初他沒有将韋昭介紹給葉新,便是覺得此人行為放蕩,品行委實糟糕,不值得深交,隻當沒這個人一樣避開便好。
葉新點了點頭,聲音有些虛弱:“略有耳聞。”
“是他主動糾纏于你?”紀栴的語氣更冷了幾分。
葉新連忙搖頭否認:“不是。韋中郎隻是對下官頗為照拂。”他看着紀栴緊蹙的眉頭和帶着薄怒的眼神,心中一慌,竟鬼使神差地反問了一句:“紀兄,你,你很厭惡男風麼?”
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了。
紀栴聞言,猛地擡起頭,目光銳利地看向葉新。隻見那少年面色蒼白,嘴唇微顫,一雙清澈的眼眸中,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苦惱、期盼、還有一點點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