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給柳葉的信中,葉新并未提及軍營中的枯燥與壓抑,更未曾透露半分即将領受的兇險任務。他隻說自己在俞将軍麾下一切安好,俞将軍對他頗為照拂,如今在中軍大帳整理文書,學到了許多平日裡接觸不到的軍務知識,眼界也開闊了不少。
信的末尾,在墨迹将幹之時,他依舊沒能忍住,又添上了一句,請柳葉姐姐代自己向庭梧兄問安。他的筆尖在紙上頓了頓,終究還是将那句“一切安好,勿為我念”給劃去了。他與庭梧兄之間,似乎……似乎已無需這般客套生分了。
頓了頓,他又加上一句,若是在京中遇到韋昭韋中郎,也請柳葉姐姐代為緻意,并将之前韋中郎所贈的那包金銀,設法如數歸還。
臨行離京之時,韋昭硬塞給他的那包沉甸甸的金銀,葉新最終沒有帶走。他趁着在第一個驿站休整的機會,将其原封不動地托驿卒快馬送回了京城,交予柳葉代為處理。他葉新雖窮,卻也不願憑白受人這般不明不白的“恩惠”。
軍中每月按時發放饷銀,葉新自己出宮時也帶了些積蓄,再加上秋日裡柳葉又差人送來了一筆銀錢和幾樣京中新出的精緻物件,他如今的日子,倒也并不算拮據,無需仰人鼻息。
俞師厚身邊的副将孫慶,親自帶隊。葉新與其他幾名挑選出來的精幹軍士,皆喬裝改扮成往來販運絲綢茶葉的行商模樣,雇了艘不起眼的烏篷船,從水路悄然潛入,溯江而上,直奔南陳都城建康。
一路之上,雖偶有南陳水師巡船盤查,但孫副将經驗老道,應付得滴水不漏,倒也有驚無險。
建康城内,依舊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秦淮河畔,畫舫淩波,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酒樓茶肆,高朋滿座,談笑風生,絲毫沒有大戰将至的陰霾。
葉新行走在這繁華的街市之間,看着那些衣着光鮮、神态悠閑的南陳士民,隻覺得南陳上下,從官到民,簡直是文恬武嬉,全無半點危機意識。
這般模樣,若是大梁軍勢一旦南下,怕是頃刻間便要土崩瓦解。
但是,葉新心中卻又不得不承認,他竟有些喜歡這建康城中慵懶閑适的氛圍。
那些精緻的園林,那些溫婉的吳侬軟語,那些在夕陽下泛着金光的古老寺塔……都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與甯靜。如果能這般輕輕松松地活着,每日裡不過是聽聽曲,品品茶,看看景,誰又願意去經曆那血與火的戰場,去過那刀口舔血的日子呢?
他們的任務,除了探明南陳水師在長江沿岸的布防與兵力調動情況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便是與早已在南陳朝中安插的内應接頭。那位副将孫慶熟門熟路地帶着葉新,穿過幾條僻靜的巷弄,七拐八繞之後,來到了一座戒備森嚴的府邸門前,聽着他們彼此叙話,葉新發現,這裡赫然是南陳禦史大夫的宅邸。
這南陳的禦史大夫,竟會是大梁的内應?
庭院深深,假山流水,亭台樓閣,奇花異草,其布局之精妙,用料之考究,竟絲毫不亞于葉新記憶中全盛時期的扶風王府。
建康不愧是六朝金粉之地,奢靡富庶之處,着實叫人咂舌。那位白發蒼蒼的禦史大夫,見了孫慶,竟是執禮甚恭,仿佛孫慶才是他的上官一般。
之後幾日,葉新又被孫副将帶着,出入于建康城中幾處有名的青樓楚館,美其名曰“應酬交際,掩人耳目,順便打探些三教九流的消息”。
在那些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場所,葉新卻意外地發現,那些被迫賣笑的女子,并非如他想象中那般,盡是些罪臣家眷被罰沒入賤籍。
更多的,竟是因家境貧寒而被父母兄長賣掉的良家女子。她們臉上強裝着歡笑,眼底深處卻滿是麻木與絕望。
按照大梁與南陳兩朝的律法,這般強迫良家女子為娼、公然進行人口買賣的行徑,皆是不合法的。
可如今,在這繁華的建康城中,卻堂而皇之地成為了主流,甚至還有官府在背後為其撐腰,從中漁利。那些被販賣的女子,一旦入了這行,便如同陷入了無底的深淵,再無出頭之日。
葉新隻覺得胸中一陣憋悶,仿佛有塊巨石壓在心口,他想到了自己的姐姐。
如果……幸好沒有如果……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