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守宗抵達豫州征東将軍大營之時,已是羅伝“暴斃”三日之後。他本以為憑着周國公府的顔面以及自家三公子與葉新的那份“情誼”,打探一個失蹤校尉的下落,并非難事。
然而,踏入這座壁壘森嚴、殺氣騰騰的軍營,他才發覺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得多。
整個豫州大營,從普通的士卒到中下級軍官,都彌漫着一股同仇敵忾的激憤之情。茶餘飯後,校場操練的間隙,到處都能聽到士卒們壓低了聲音卻又義憤填膺的議論—
“聽說了嗎?咱們俞将軍派出去公幹的孫副将和那個京裡來的葉校尉,在江面上被羅家的水師給害了!”
“何止是害了!據說死得慘呐!羅家那群王八羔子,平日裡在長江上就橫行霸道,如今竟敢對咱們的兄弟下手,這是要翻天不成?”
“可不是怎的!那葉校尉聽說是宗室子弟,羅家連宗室都敢動,眼裡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陛下了?依我看,他們羅家這是要造反!”
流言如野火般在軍營中蔓延,越傳越是離奇,越傳越是兇險。孫慶副将素來在軍中人緣不錯,葉新雖來日不多,但其宗室的身份,以及被羅家水師“截殺”的遭遇,也足以激起這些樸素軍漢們的同情與義憤。
一時間,矛頭直指平南将軍羅器及其麾下的長江水師,大有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勢。
何守宗在這樣的氛圍中,數次試圖向相熟的軍中參謀或是俞師厚的親信打探葉新與孫慶的确切消息,得到的卻都是些含糊其辭的搪塞,或是義憤填膺的聲讨。他連葉新的面都未能見到,更遑論詳知當日江上究竟發生了何事。
他心中漸漸沉了下去。
這軍營中的輿論被引導得如此一緻,如此激昂,背後若無俞師厚本人的默許甚至推動,絕無可能。俞師厚這是想做什麼?難道他真要借着孫慶和葉新“慘死”羅家之手的名義,挑起與羅器的全面沖突?
何守宗想的比那些激憤的軍士們要多得多。
他更擔心的是,俞師厚或許是想借葉新這把“矛”,去狠狠刺一下羅氏那面看似堅不可摧的“盾”。葉新身份特殊,他的“死”,無論真假,都足以在朝堂之上掀起軒然大波,将羅家置于極其不利的境地。
可憐那葉三郎,年紀輕輕,身負血海深仇,如今竟又可能要被當做一枚棋子,卷入這些軍頭的争鬥之中,生死未蔔。
不行,此事必須盡快告知三公子,免得夜長夢多。
何守宗心中焦急萬分,他顧不得旅途勞頓,連夜修書,将豫州大營的所見所聞,以及自己的擔憂與猜測,詳詳細細地寫了下來,預備着一旦有機會,便立刻派心腹之人送返京城。
或許是俞師厚也知道了紀家與故扶風郡王府之間的那段淵源,又或許是他不想在南征在即的關鍵時刻,平白得罪權勢熏天的周國公府。在接到何守宗求見的帖子後,俞師厚一反前幾日的拖延,竟很快便在中軍帥帳接見了他。
帥帳之内,俞師厚一身尋常的武将便服,并無半分倨傲之色。
他先是客客氣氣地請何守宗落座,又親自為其斟上熱茶,這才溫言撫慰道:“何先生遠來辛苦。葉校尉之事,本将亦是痛心疾首。他與孫副将皆是我大梁忠勇之士,此番不幸遭遇羅氏毒手,實乃國之損失。先生放心,本将已将此事詳情具本上奏朝廷,定會為他們讨還一個公道!”
他頓了頓,看着何守宗,語氣誠懇地說道:“本将也知曉,周國公與先扶風郡王乃是故交,對葉校尉更是關愛有加。還請何先生代本将向周國公轉達,請他不必挂懷。待此間事了,南征大勝,葉校尉忠勇之名,必然會傳遍天下,陛下也定會加以厚賞。屆時,他的前程,本将軍保證,必定能克紹箕裘,重振扶風王府。”
何守宗聽着俞師厚這番半真半假的言辭,心中卻是一片冰涼。他幾乎可以肯定,葉新與孫副将,定然還活着!而且,就掌握在俞師厚的手中!
俞師厚之所以秘而不宣,必然是對他們另有用處,甚至是要将他們當做奇兵,用在将來某個更關鍵的時刻。
隻是,這話不能挑明,他隻能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面上裝作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起身對俞師厚長揖不起:“多謝将軍體恤。葉校尉能得将軍如此看重,也是少年人的福氣。老夫此番回去,定會将尊駕的仁義之舉,一禀明國公。”
京城,東宮。
紀栴最近的日子,過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坐立不安,寝食不甯。
自羅伝在長江之上“暴斃”,葉新與孫慶“失蹤”的消息傳回京城,他便徹底亂了方寸。他動用了紀家在京中所有的關系,甚至不惜親自出面,想要打探到葉新的确切消息,卻都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他每日裡都守在東宮,寸步不離。因為這裡,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無論是來自宮中,還是來自朝堂,亦或是來自地方的奏報,都有可能第一時間在這裡彙總。他希望能從那些蛛絲馬迹之中,捕捉到一絲一毫與葉新相關的線索。
夜深人靜之時,他常常會獨自一人枯坐在書房,對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想起葉新那張蒼白而倔強的臉,想起他那雙清澈卻總是帶着一絲怯懦與不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