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内,燭火輕輕搖曳,将紀栴清隽的影子投在牆上,明明滅滅,如同他此刻紛亂如麻的心緒。
“最重要的一點,”紀栴的聲音比方才更低沉了幾分,帶着不容置喙的鄭重,他看着葉新,一字一句地叮囑,“當太子問及你對羅伝之死的看法,或是對羅家的态度時,你切記,要将所有的怨恨與矛頭,都指向羅家!你可以說,羅家與你扶風王府有血海深仇,羅伝之死,乃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但絕不可流露出任何你知道羅伝之死另有内情的口風,更不可将此事與俞将軍牽扯上分毫!”
葉新靜靜地聽着,心中卻如同壓了一塊巨石,憋悶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明白紀栴的意思。如今這個局面,他葉新勢單力薄,斷不可能同時得罪羅器與俞師厚這兩大軍頭。他必須在兩者之間做出取舍,分出輕重緩急。
顯然,那個與他有着直接殺父之仇,又在江上對他痛下殺手的羅家,才是他眼下最主要、也最迫切需要對付的心腹大患。而俞師厚,雖然也曾利用過他,但至少在表面上,還算是對他有“提攜之恩”,将來在軍中,或許還可以作為他向上攀爬的一級台階。
隻是,這種明知被人當做棋子,還要反過來替人數錢,甚至要将所有的委屈與憤怒都強行壓下,去扮演一個“忠勇無畏、一心複仇”的角色的感覺,實在是太憋屈了!
但他知道,紀栴是對的。在這吃人的世道,想要活下去,想要往上爬,有時候,就必須學會隐忍,學會妥協,甚至是将自己也變成一枚棋子。
次日,太子葉曠升帳,當着俞師厚及東宮一衆屬官的面,聽取了葉新關于此次南陳之行的正式回禀。
葉新跪于堂下,聲音清朗,不卑不亢,将早已爛熟于胸的說辭娓娓道來。他詳細叙述了自己如何斬殺南陳斥候隊正周達及其麾下三名士卒,因情況緊急,未能取下首級,隻帶回四對耳朵作為憑證;又如何生擒一名南陳斥候,并從其口中得知了南陳朝中意圖對儲君行不軌之事的驚天密謀。他所言之事,皆由那名被帶回來的南陳俘虜一一印證。
太子葉曠聽罷,龍顔大悅,當即便命人記錄在案,即刻草拟奏疏,上表請功。
軍功賞格,曆來分明。葉新此行,不僅深入敵後,帶回了南陳水師布防的重要信息,更斬敵四人,生擒一人,還提前預警了南陳對東宮的陰謀,可謂是功勞卓著。
數日之後,來自京城的封賞便下來了。葉新因功,被授予正五品“甯遠将軍”的散階,并實授五品勳衛郎将之職,依舊歸于東宮右衛率帳下聽用。
從一個無品無階的罪臣之子,到如今身負正五品将軍銜的朝廷命官,葉新隻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這般青雲直上的速度,在整個大梁朝中,也是不多見的。
消息傳開,遠在長江下遊水師大營的平南将軍羅器,在接到密報的那一刻,隻覺得喉頭一甜,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當場氣得昏厥過去。待他悠悠轉醒,看着床榻邊憂心忡忡的家人,這位在沙場上縱橫一生的老将軍,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恐懼。他知道,這絕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封賞。這是皇帝在敲打他,是在警告他,更是在向天下人宣告,他羅家的好日子,怕是要到頭了。聖上……這是想對他羅家下手了!
就在羅器驚怒交加,惶惶不可終日之時,南陳的乞和使團,也已抵達了豫州大營。
這些南朝的使臣們,早已沒了昔日的倨傲與風雅,一個個面如死灰,卑躬屈膝。他們呈上國書,表示南陳願意去除帝号,自稱國主,向大梁稱臣納貢,并割讓長江以北數州之地,隻求北方上國能允許南陳偏安一隅,苟延殘喘。
太子葉曠看着那封寫滿了屈辱條款的國書,心中自然是應允的。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得此不世之功,對他這個初次督軍的太子而言,無疑是天大的功績。但他依舊按捺住心中的喜悅,擺出儲君的姿态,表示此事事關重大,非他一人所能定奪,需得寫成奏疏,快馬送往京師,請父皇定奪。
而派去京師呈送這份關乎兩國命運的奏疏之人,太子葉曠思量再三,最終選擇了紀栴。
紀栴身為太子洗馬,又是周國公之弟,身份貴重,由他回京面陳此事,最是穩妥不過。
自葉新從南陳返回之後,太子葉曠對他的态度,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他眼中,葉新已不再是那個需要他施以憐憫的宗室孤子,而是一位從他東宮之中走出去的、前途無量的少年棟梁。
更重要的是,葉新是他的人!是扶風王府的遺孤,與羅家有血海深仇;又受了紀家的恩惠,與周國公府關系匪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葉新都絕不可能倒向他那個處處與他别苗頭的二弟淮王那邊去。這樣一個有能力、有忠心、背景又相對“幹淨”的年輕人,簡直是一個絕佳的施恩與培養對象!
至于葉新父親葉弘道當年的舊案……太子葉曠心中早已有了盤算。那不過是一樁陳年舊事罷了。待到将來自己登基之後,尋個合适的時機,為葉弘道平反昭雪,恢複名譽,追賜谥号,那便是天大的恩典。到那時,葉新這孩子,還不得對自己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太子甚至覺得,葉新就是上天賜予他這個儲君的福星。他是自己督軍以來,第一個立下大功的人,值得他用心去栽培,去扶持,将來,必能成為他穩固帝位的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