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樓鎮中的民宅都是由青石所造,大部分人家的房屋樣式都是差不多的:
由沉重的青石壘起一個方正的空間,正面牆上再空出兩個正方形的口子安上寬大簡易的棱窗,再有一個可供人進出的大門,外圍用長木建個窄屋将竈台罩在裡面便是廚房,如法再搭一個小屋當做是茅房,撿些木棍茅草再圍着房屋插一圈籬笆,這圈内便算是你家的院子了。
主要是中樓鎮内人口實際并不算多,平日裡在集市中熙熙攘攘的大部分都是從周圍鄉鎮過來趕集的人,間或也倒是能遇見千裡迢迢途徑此地的跑商大隊。
故而鎮中也能給予大家相對的土地自由。
此時,被陳攤主收養、尚在襁褓之中的陳流安正處于這其中一座方方正正的石屋裡,忘乎所以的埋在李姓婦人的胸前,津津有味的品嘗着清甜的乳汁。
霍雨集就靜靜的靠在一邊神情頗為嚴肅的垂眼瞧着。
本應當該是妖類的子嗣突然撞上了極小概率成了個人類嬰孩,是幹脆将其留在這裡,還是帶回去……
算了,既然是人類,便還是跟人一起生活吧。
畢竟妖的活法跟人截然不同。
話雖如此,霍雨集卻沒有就此離去,反而歪着腦袋看陳流安吃奶看的津津有味。
以往,羽衣族内總是隔幾年便有三五個新生的幼崽出現,導緻桑叒谷中常年都是小孩兒的哭鬧嬉戲聲,慣常是精力旺盛的直闖禍。
族中長輩雖說是從不慣着,該摔打摔打,但他們也是從不記事,該胡來胡來,隻是一來二去的,都學的聰明狡詐了些。
雖然少時霍雨集也算是這些問題兒童中的領頭人物,但一旦從自身着想,覺得以後若自己的子嗣也如此鬧騰,還不如不生不養。
也是因此,兩百多年以來,霍雨集一直都很潔身自好,從來沒有搞出過幼崽。
也就是說,陳流安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非常的弱小,稍微有點磕碰便開始掉眼淚,比之妖類幼崽不知道弱小了多少倍。
霍雨集平日裡看着那些毫無反抗之力的弱小人類心中從無絲毫觸動,可今日看着陳流安竟覺得格外順眼似的,尤其是他那一雙黑漆漆宛如玻璃般透亮的眼睛。
難不成這就是人類所說的血脈親情?
可他怎麼就沒感覺父親和大哥、二哥長得有多順眼呢?霍雨集納悶。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
陳流安吃奶的時候,霍雨集躺在屋頂上睡覺。
陳攤主背着陳流安擺面攤的時候,霍雨集現身僞裝食客點上一碗面。
晚上,陳流安哭鬧不休的時候,被吵醒的霍雨集撐着一張面無表情的臉用尾巴輕輕甩了他一耳光,未料自己的尾巴尖卻被陳流安緊緊的抓在了小手掌裡。
就這樣,在陳攤主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之下,一隻兩百多歲的大妖堂而皇之的霸占了他家的房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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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的陳流安有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他家房梁上住着個蛇大仙!
這個蛇大仙誰也看不見摸不着,隻有他能看見,也隻有他能碰到,雖然隻是偶爾趁着蛇大仙不注意,摸一摸蛇大仙的長尾巴……
話說蛇大仙的尾巴真威風,鱗片上銀光閃閃還冰涼冰涼的!夏天摸着最舒服,可惜蛇大仙不喜歡我摸他的尾巴。
其實他還想問蛇大仙很多事,比如蛇大仙為什麼住在他家的房梁上,是因為沒地方住嗎?比如蛇大仙的尾巴這麼冰,身上會不會很冷?比如冬天來臨了,蛇大仙會冬眠嗎?
可惜蛇大仙好像不會說話,每次跟蛇大仙說話,蛇大仙聽了沒兩句就上房梁睡覺了,對了,蛇大仙是蛇大仙,不是應該住在洞穴裡嗎?
而自記事起,蛇大仙就一直住在家裡房梁上,陳流安心想,他一定是專門保護他們陳家的守護神,等自己長大了,一定要托木匠雕一個最好看的牌位供奉蛇大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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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兒子正想着給自己立長生牌位給供上的霍雨集隻覺得自陳流安稍稍長大之後,就變得有些古裡古怪。
具體表現一:一個人站在屋裡睜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擡頭直勾勾的盯着他看,然而等霍雨集轉眸回視的時候卻又立馬假裝若無其事的看天看地。
具體表現二:陳流安已經很久沒有用言語來騷擾過他了,雖說霍雨集不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但是面對一個十萬個稀奇古怪為什麼,霍雨集實在沒有什麼聊天的欲望。
具體表現三:以前他總喜歡在霍雨集睡覺的時候偷偷摸摸的站在桌子上伸手摸他的尾巴,但最近不知為何都不再這麼幹了,但霍雨集明顯從陳流安蠢蠢欲動的手上看出來他想要摸尾巴的心。
于是霍雨集有一天大發慈悲的自己将尾巴垂下來塞在他手裡讓他摸,結果陳流安卻表現的仿若收到了諾大的驚吓一般哭着跑走了?
“?”霍雨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老子好不容易慈祥一次,你就這個表現?不應該是歡歡喜喜的摸尾巴嗎?怎麼還跑了?
心塞的霍雨集一尾巴将他卷了回來,一臉陰沉的将陳流安的小胖手按在了自己的尾巴尖上:“摸。”
盯着極具壓迫性的犀利眼神,陳流安被迫戰戰兢兢,含淚摸尾……
之後霍雨集沒有細究他哭着跑了的原因,隻是在陳流安摸了一陣尾巴表示自己心滿意足了之後,就一臉滿意的上房梁繼續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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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前,陳流安跟着小夥伴們偷偷擠進鎮裡唯一一個小茶館裡聽說書人講故事。
這次說書人講的是一條龍和一個人的故事。
說是一條深海中的龍有一天受了重傷被海浪沖到了岸上,這時候,一個人撿到了它,一人一龍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
後來,龍傷好了,它要走了,但它非常重恩,于是說要報答人,人非常傷感,但人非常重情,隻要求龍跟它喝一壇離别酒便算是報答了。
龍答應了,它拿出了一壇龍宮珍藏的龍涎酒,龍喝醉之後不由自主的變回了龍身,但由于龍身龐大,龍下意識的縮小了自己的體型,龍形纖長,龍鱗也閃閃發光。
這時,人也喝醉了,他看到近在咫尺的龍身上有塊鱗片泛着七彩的光,與其他鱗片格外不同,下意識就伸手将其揪了下來。
龍對人毫無防備,人也沒想那麼多。
人卻不知道,在這片鱗片脫離龍身的那一瞬間,龍全身劇痛,當它看到人手上的龍鱗,龍憤怒無比,當下就将人一甩尾給拍死了!
“《韓非子·說難第十二》有言:夫龍之為蟲也,可猶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嬰之,則必殺人。
這就是龍有逆鱗,觸之必死的故事。大家夥兒以後要是不小心撿到了條龍,可千萬要小心别碰到龍的逆鱗了呀!哈哈哈……”年邁而留着長白胡子的蹩腳說書人結束了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聽完之後,小夥伴們都紛紛另找樂子去了,陳流安卻由此聯想到了那住在家裡房梁上的蛇大仙。
據說,蛇長大了會變成蛟,蛟長大了就會變成龍,三下五除二那蛇就是龍,龍就是蛇。
龍有逆鱗就等于蛇有逆鱗了!
聰明的陳流安想到這裡不禁雙手一拍:難怪蛇大仙不喜歡他摸尾巴,原來是因為怕他摸到蛇大仙的逆鱗啊,既然蛇大仙這麼擔驚受怕,那我以後就不摸他的尾巴了吧。
可陳流安萬萬沒想到,自己想摸的時候,蛇大仙不給摸,自己不要摸的時候,蛇大仙又硬讓他摸……
陳流安重重的歎了口氣,學着李叔的樣子感歎道:“這可真是個甜蜜的煩惱啊。”
“砰!”身後的陳攤主左手提着一束幹肉,右手敲了陳流安一個腦瓜崩:“在這說啥呢,還不趕緊進去換身衣裳,等會兒就要去鄉塾見先生了,你可得……”“給我規矩點!”陳流安嚴肅搶答。
“砰!”又是一個腦瓜崩。
“可别給我腦袋打壞了。”陳流安跟在陳攤主身後嘟囔着。
自六歲開始,陳流安便上了鄉塾,一直到今年九歲,基本回回開學陳攤主都要講這同一句話。
他記性格外的好,聽的多了,便也都記得住,平日裡在鄉塾裡也向來是名列前茅,頗受先生的重視。
陳攤主見了,也非常欣慰。
鄉下地方雖然偏僻,大部分人家也都會送自家的孩子到鄉塾去讀讀書,鄉塾九歲前都是義務開蒙,不用給先生繳多少束脩,便是一顆雞蛋也可以。
但九歲後便算是正式學習經義,給先生的束脩就不可同日而語,且長到九歲便也可以單獨下地幹活幫襯家裡了,故而大部分不算富裕的人家到了九歲便不再讀書。
如若不是去年他上山打柴偶然發現了一株獨特的香草,這香草可做調料,加在面裡勾人食欲不說,更讓人流連忘返,以此家中收入得以倍增,否則,今年陳流安可能也要是那些辍學大軍中的一員了。
因着陳流安自小表現懂事,陳攤主用香草做香料的時候也沒避着他,等陳流安問起了,便直感歎自己的好運氣。
又因這香草實在珍貴,陳攤主把它種到地裡之後,是早上也來瞅瞅,中午也來瞅瞅,晚上也來瞅瞅,看香草長勢良好,那是早上笑眯眯,中午笑眯眯,晚上也笑眯眯。
陳流安卻是實在沒看出來這草有什麼好看的,要說好看的東西,還是蛇大仙那亮閃閃冰涼涼的尾巴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