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辛活在這世上的二十多年來,評一句“絕處逢生”恰如其分,襁褓時她離散親生父母,流落人手差點夭折,卻被莫子豪好心收養;長到十三四歲,風陵劍派舉派被滅,千鈞一發之際又為李相夷所救,受四顧門庇護。再有就是後面臨危破珍珑,又因此上了天山等諸如此類的際遇。而在這颠沛中尋安身的人生中,幾乎沒有什麼是始終不變的。
幾乎。
莫辛将手伸入衣襟,從中拿出一個精緻的小布囊,又從這布囊内小心掏出一物什與石水道:“你說的可是這個?”
她手中的,正是一把斷掉的舊梳。那梳子半個巴掌大小,黃楊木的材質已被磨得發亮,梳背應是雕刻了什麼花紋,卻因有了年歲而早已模糊。梳子斷口處參差不齊,看着不像是被利器所斷,而是被人從中掰折。
“可知它的來曆嗎?”石水接過這看着平平無奇,甚至有些醜陋的斷梳,仔細看了起來。
“不知道。這梳子從我記事起它就一直跟着我。而且我小時候也問過我父親,他說他從人牙子那裡把我抱來時,這梳子就已經在我身上了。”
“所以,這應該是你的生身父母所留了?”石水輕聲相問。
“大約吧。”莫辛不甚在意地拿回梳子放置回布囊之中,貼身收好,“隻是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石水卻含糊着混了過去:“沒什麼,随口問問。”隻是眼中神色複雜,臉上仍不開朗。莫辛雖不明就裡,但見石水此時不願多說下去,想是和案件有什麼關系,于是也貼心地不再追問,
兩人又閑聊一陣,石水要與其他幾位院主會合,而莫辛還有明日的賀禮要整理,便就此分開,隻相約明日一同入莊赴宴。
回到房中,莫辛便開始擺弄她精心準備的兩件禮物。其中一件,是一個紫檀嵌螺钿的精緻禮盒,裡面裝有天南春尚未上市的新品脂粉套裝。這脂粉以那胭脂小蟲精煉的天然朱色為基,結合南海椰花島特有的紫珠研粉制作而成。妝時不僅色彩長久不衰不脫,在燈下還隐隐有珠光閃動,最是适配洞房花燭夜。
而另一物,則是一盆嬌小雅緻,绛蕾墨葉的蘭草。
喬婉娩出身世家,最愛莳花弄草的風雅之事,慕娩山莊中更是名花遍種。投其所好,莫辛一封去信,便從花癡石清風處“打劫”了一盆形貌俱佳的紅神荷墨蘭。
“該附上些祝福語。”她自言自語道。可客舍裡隻有尋常的紙張,并無紅紙,幸好天色尚早,莫辛便打算到附近集市上看看。隻是剛停在雜貨攤位上,背後就有人叫住她了。
“莫管事,是莫管事嗎?”
多麼久遠的稱呼。那時在四顧門,豪邁爽朗的江湖漢子們,埋頭苦幹的雜役們,還有附近的莊戶小販們,認得她的都叫一聲“莫管事”。雖聽着像玩笑她不愛管事,在她心裡卻比“莫姑娘”還要中聽。
莫辛心頭一顫,趕忙地回過頭尋找聲音的來源。
一名長相忠厚,面有風霜之色的男子拄着拐,朝莫辛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面帶久别重逢的驚喜之色。
令人驚訝的是,此人不是簡單的不良于行,其右小腿的褲管空空蕩蕩,顯然是完全失去了這部分的腿腳。
“您是,杭州分壇的?......”見莫辛認出了他,男子臉上更加激動,“沒錯,當初四虎銀槍劉如京之下幹事,歐陽誠。”
“歐陽先生!”四顧門分崩離析,門人四散,此時難得見到故舊,莫辛也是歡喜不已。見他殘疾又覺感傷,忙找了個幹淨地招呼他坐下,“您近來還好嗎?身體如何了?”
“還好還好,早就習慣了。”歐陽誠毫無芥蒂地看了看自己的傷處,滿不在乎道,“也是多虧了莫管事給我們分發撫恤金,還一直給我們補助生活費用,不然頭幾年的時候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莫辛微笑,順着他的話頭:“應該多虧門主有先見之明,給大家留了後路。”
她忽然又想起一事,不禁關切,“我怎麼聽說後來你們大部分人都沒去領補助了?可是有什麼困難嗎?”
“沒什麼困難,”歐陽誠樂呵呵地回應,“隻是弟兄們覺得門派都沒了,現在大家基本都有了正經營生,足夠養活自個兒和家小,哪還能一直死乞白賴地拿錢?”
他又熱切補充道:“幸虧您當時消息靈通,說這天南春缺人手讓我們去應聘。起初我們還擔心人家不要咱這缺胳膊少腿的,豈知最後都給留了。工錢不錯,包食宿,幾年下來還能得幹股,這樣善心大方的東家,我還從未見過呢!”
莫辛心裡得意又熨帖,強忍着不讓自己在臉上顯露出來:“是麼,那可真不錯。”
“除了最上頭的那位,居然從石姑娘那搶了她最愛的一盆蘭花來作肖喬的賀禮。這不,連我隻是這個因熟悉道路而被安排去送禮的,現在在分号都得夾着尾巴做人。也不知最近是發了什麼癫。”
“......呵呵。”
“不過,隻可惜了劉大哥。”歐陽誠話歸正傳,提起一個名字,讓輕松氣氛瞬間淡了下來,“還在幹那撈屍的腌臜活計呢。隻是他眼睛越發的不好使了,這種活還能幹幾年呢?大夥兒去勸他也不聽,這些年更是連人都不肯多見了。”
歐陽誠所說的劉大哥,正是他的老上司,四虎銀槍之一的劉如京。大戰之後,他傷殘了一隻眼睛,先是做了一段時間的護院,之後竟在衆人的不解之中,一頭紮進了屍體買賣的行當。
這其中因由,隻有莫辛了然幾分。
“唉,待明日喜宴過後,我去看看他吧。”她歎息着說道,見歐陽誠有心勸她,又複言,“放心,他大概不會趕我走的。”
一番叙舊過後,天色已漸漸有些晚了。莫辛仍惦記着寫賀語的事情,于是與歐陽誠作别。她在市集上停停逛逛,終于在收市之前找到了販賣書畫紙筆的攤檔。隻是她想不到就連紅紙都有許多品種,又不想敷衍了事,一時站在攤前犯起了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