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21
她覺得水門看起來有點奇怪,但轉念一想他總是如此。她收拾好頭發又沖了個澡,在悶熱而晃動不止的午後裡又坐到沙發對面的木椅子上,這張高背椅和茶幾屬于一套家具,暗沉的灰棕色,清漆掉光了,邊緣婉轉而脫型于原木,這是上任房主留下的家具,也可能是上上任。她□□坐着,長褲搭着拖鞋後跟,有點濕了。
右邊是奇境般湧動着的金色夕陽,蒼白而輕薄的窗簾像煮雞蛋殼與肉間的唯一一層阻擋,仿佛有生命力的鬼魂,不斷地随風搖擺,做出非亡者所不能理解的手勢。在玖辛奈看來,這并不是什麼特殊的景觀,然而水門沉思的表情是如此嚴肅寂靜,她也有了空谷傳響般的小心,總害怕自己一動不動時也能碰出不妙的聲響。他非常認真而超脫,實際上人能真正擁有自己的時間是不多的,有時人們通過做自己的小事來體會到自己的存在,更多的時候這是一種浪費時間,他慢慢眨着眼,沉默得像隻倉鼠,玖辛奈便捧起那本蝴蝶圖鑒随意翻動,嘩嘩的紙頁摩擦聲響徹客廳,遠方的河水随着這規律的聲響奔湧而來,充滿了他們間的空白,水門像投身于一部從未讀過的幻想小說一樣專注、癡迷,他暫時忘記了去确認自己的存在,而這時,他才真正地存在。
她無聊極了,想起秋道丁座,那個男孩般的男人,又想到樟子和繩樹,想到很多人,一種睡完午覺後世界不複存在的心理将玖辛奈帶入了不久前的回憶裡。她很擅長料理雞腿肉,牛肉是最貴的,所以她們喜歡用雞肉補充蛋白質。一盤子雞腿肉,加料酒、姜,煮爛後放醬油、鹽、一點點的糖,如果現在收手可以調汁做料理,也可以煮幹後放進冰箱當速食配菜。
最後還是做了豪華的照燒雞腿飯,撒白芝麻,配上對半切開後小小圓圓的番茄,其實本來還應該加個鹵蛋,但是樟子說“算了”,所以就“算了”。
兩個人吃得滿嘴流油,在沙發上躺得沒個正形,少女柔軟的手臂挂在灰色的沙發罩布邊緣,像細而長的白色樹枝。
玖辛奈擡頭喚了她一聲:“樟子。”
“嗯?”
“你怎麼不去找繩樹?”抓起一縷紅色的頭發,伸手時沒有分辨,捏在手心裡把玩時才發現這原來是樟子平時一起紮到腦後的劉海,她和自己的發型不同,所以頭發一披散下來就很長,平時方便收拾到一起,不會不整齊。玖辛奈用手指去繞頭發,邊繞邊念念有詞地數數。樟子聽了一會兒就明白過來,越發地沉默。
“這幾年下來,你到底怎麼想的,我可都看在眼裡。”玖辛奈還在鼓勵她。“千手和我們,算是有點距離,但距離不是問題。”
午飯後出了點太陽,薄薄的一層紗,籠在人身上,似煙似霧,正跳着舞的小顆粒在空中回旋、分離,最終合在一起。她們一起擠在沙發朝裡的這頭,肩膀靠着肩膀,大腿挨着大腿,親密無間得好像姐妹。玖辛奈眯了眯眼。樟子的臉一半在明媚的亮處,一半在暗處,看不出到底是什麼表情,過了好久,她才睜開眼,睫毛後露出一片水色的淡藍,又抖了抖,好似不舒服,于是整張臉都躲進陰影,仿佛是自嘲:“他早就知道我不可以了。”
玖辛奈愣了一下:“你說什麼?”
樟子伸手拿回頭發,在金色的陽光下把玩着,邊試圖用頭發打結邊回答:“我說……我能說什麼?他大我兩歲,又提前畢業,這裡有四年。綱手要我去外面辦事,他依然優哉遊哉地和大蛇丸待在一塊兒,又是一年;我們間早已是不同的境遇了,連在煙火大會上都站不到一起。人和人之間,”她頓了頓,突然将聲音放得很輕,“這是什麼?這或許就是天塹……”
“那你就邀請他去甘栗甘嘛。”玖辛奈沒有聽清她最後的話,随口建議道。被樟子淡淡地這樣看了幾秒,又底氣不足起來:“抱歉,我……”
樟子幹脆地打斷了她:“我咽不下這口氣。我說過,我傷心了很久,自卑、難過、暴躁,脾氣也差了很多——做任務的時候,好幾次堅持不下去,想起來的都是你的臉。這些話,我對你說是真,對他說就是假。我心裡也知道,要不是他,我不用受這些苦。”
玖辛奈忍不住說:“我也不是勸你把所有過去都放下,隻是你的心好像不這樣想。你的決定,我都會支持。還有,你說你想的全都是我……這是真的嗎?”
她遲疑而緩慢地放下手中的頭發,整個人金紅得閃亮而反光,客廳裡的飛塵簡直在金蛇狂舞,嚣張得不行。
“是真的。”但是,樟子很快地說:“算了,我也不知道。”
玖辛奈覺得後悔:“對不起,我不應該現在提。”
“沒關系。”樟子很平靜:“你總會提的。”
玖辛奈點了點頭,又搖搖頭:“早知道就在吃飯的時候提了。”
“有什麼區别?”
“吃飽了,總會開心一點。”
樟子說:“你做的飯很好吃,我吃的很飽。”
玖辛奈不好意思道:“好吧!我果然是個廚房天才。”
結果她還是和繩樹去甘栗甘吃糖水了。玖辛奈并不感到無奈,她知道,綱手這個等級的領導要用人,是不存在HR和“海選”這一說法的,如果不是早就知道存在和本來身份,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叫來開工資。樟子的存在非常神奇,又是綱手的遠親又先一步被弟弟作證清白,好像内推,隻是被繩樹一個大力推到了一個非常危險的境地。他根本沒想到這麼多後續。後來繩樹也這樣和樟子坦白:“我隻是想和你說話。”
所以說男人沾不沾愛情都是一樣的蠢。
她收回目光,直到房間裡最後的溫暖降至冰點,水門躺在沙發上,頭發軟軟地貼着額角,看似死了,其實隻是睡着了。角落裡貼着紙帶的風扇不斷地旋轉,在他眼前變成一圈光痕,變成摩天輪,在夢裡又變成玖辛奈的臉,生時,死時,像交替的布景,可是舞台上反複着同一幕戲。她默默看着他,起身把電風扇關了,然後帶着書本回到房間,順手為自己開了個空調。
水門是被熱醒的。他在夢裡不斷被水聲所打擾,先是哀愁的女人膝行前進,抱住他的腰在哭,轉瞬好像被抛上高空,飛行進入異世界的夜,偶爾側目,看見自己翅膀上瑩瑩的閃光……
仿佛夏天降臨,熱氣在狹窄的客廳内化作實感,有如蒸籠。他記起新水道的規劃因綱手與三代目的争執而遲疑了兩個月,所以耕地上暫時長出許多裂口。一道細光從玖辛奈的房内透出,地闆和門間的縫隙在他的眼睛上猶如刻痕,清晰可見,這也算是一個裂口。
水門默默地回到房間,收拾出衣服去洗澡。
洗完澡,玖辛奈已經捧着水晶團子在餐桌上大快朵頤。
水門披着濕漉漉的金發上前去吃了一個,手指捏着那個帶粘性的團子,為了避免團子破皮而蘸了薄薄一層抹茶粉。
玖辛奈突然笑起來:“水門。”
他不解,她很快地拿來一面鏡子,照出了他被綠色染花的嘴角。
她還在笑,五官在燈光下被漂得不真實,明亮而虛幻的神采飛揚:“看起來好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