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對阿波羅妮娅來說很遙遠。
巴勒莫有電影院,但她隻聽說過,那是一種由演員演繹虛拟人生的藝術。
這是她第一次看電影。
在她爆炸死後,沒有上天堂,也沒有下地獄。她好像回到了第一次和邁克爾相遇的時候,一切都是那麼美好。陽光暖洋洋的,西西裡豐收時節的花香、果香萦繞在鼻尖,好像她還活着一樣。
然後,她的眼前就挂上一塊巨幕。
這部電影叫做《教父》,講述了兩代教父維托·柯裡昂和邁克爾·柯裡昂的交接曆史。
她第一次從這個角度了解她的丈夫。
邁克爾·柯裡昂,意大利裔美國人,從小在美國長大,畢業于常春藤達特茅斯學院,在二戰期間加入美國海軍陸戰隊,得過傑出服役十字勳章和紫心勳章,前途一片光明,等待他的未來是參議員柯裡昂、州長柯裡昂。
但他的父親是美國黑手黨的首領。
他從來不認同父親的那一套,他信奉美國的法律和道德,他是父親所有兒子中最有主見的一個。
但命運就是會開玩笑。
因為大哥桑尼的一句錯話,為了毒品生意的巨大利益,土佬索洛佐不惜策劃一場刺殺,給了維托·柯裡昂五個槍子兒。
為了父親,為了家族,為了複仇,邁克爾自願用黑手黨的方式殺了人——土佬索洛佐和警長麥克勞斯凱。在自己金紙一般的履曆上染上怎麼也擦不掉的墨點,斷了美國夢。
他逃到父親的家鄉,西西裡,這個自然風景秀美、物資豐産的意大利小島。
他在這裡流亡了七個月,住在父親老友唐·托馬西諾的叔叔塔紮家裡,托馬西諾是當地的黑手黨首領,塔紮是個醫生,喜歡講述黑手黨幾百年來的豐功偉績*。
他在這裡理解了父親的個性和自己的命運,在這裡思考父親的組織,思考柯裡昂家族今後該何去何從。*
美國光鮮亮麗的生活像是上輩子的經曆,他以旁觀者的視角看這個質樸又充滿危機的地方,流淌的西西裡血脈在他了解了這裡的風俗人情後,無聲無息覺醒。
就在這段純粹平靜的生活中,他遇到了西西裡人所謂的“霹靂”。
阿波羅妮娅。
這個同樣純粹質樸的女孩俘獲了他的心,讓他不顧一切想要與她結婚,以至于暴露了自己,盛大的婚禮吸引了敵人的目光。
于是悲劇開始了。
邁克爾的保镖之一法布裡齊奧被收買,在車上裝了炸彈,本想炸死邁克爾,卻被想展示車技的阿波羅妮娅“捷足先登”,成為了丈夫的替死鬼。
阿波羅妮娅的死和桑尼大哥的死一同推動邁克爾走上自己的命運,他說:
“告訴我父親,把我弄回去。”*
“告訴我父親,我希望當他的兒子。”*
從前的反骨與叛逆,從前他不屑的教父之位,成了他最渴望的東西。
他要複仇。
阿波羅妮娅的眼淚淌了出來,她幾乎要陷入這部電影的悲情中,心裡酸酸麻麻的。
但說實在的,小姑娘沒怎麼看懂,于是又重新看了一遍。她無師自通學會了拉進度條,找到點貧瘠的樂趣。
這次她把目光着重放在西西裡那段占比不大的劇情上,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是的,她當然知道那個被炸死的人就是她,這段劇情就是她人生的真實演繹。
算是幸運,沒讓她當個糊塗鬼死掉。
西西裡那段劇情色調偏暖,如同夢境,醒來後在心頭留下一陣刺痛,給人長歎的惋惜。
可那是自己的人生。
阿波羅妮娅沒有看過電影,但她聽過故事,這部電影的故事原著也塞進了她的腦子。
她知道有些沖突和命運悲哀的底色都是作者故意的,故意讓聽故事的人心揉成苦澀的一團。
她的命運從出現開始就定了下來,她注定要死,因為她的死能推動邁克爾這個主角的成長,是邁克爾心态改變的關鍵。
目的僅此而已。
阿波羅妮娅擦了擦眼淚,抱住自己的膝蓋,下巴擱在手背上,又看了一遍。
看不膩的點在于,她愛邁克爾。從前沒有完整了解他時,愛,現在看見了他的多面,更愛。
她想,沒有人不會愛上邁克爾·柯裡昂。
愛他的英俊、他的冷靜、他的智慧、他迷人的氣質、他矛盾的人生。
看吧,就連那個凱也深深愛着他,明明兩個人那麼不合适。
看了好幾遍,再不敢面對,阿波羅妮娅也得讓自己面對現實。
她強迫自己反複拉進度條,阿爾法羅密歐爆炸的畫面在腦海中來來去去,終于麻木——她終于相信自己死了。
她的生命停在了那個畫面,無論是家人的人生,還是邁克爾的人生,她隻能成為回憶參與其中。
她開始有些怨恨。
但又不知道恨什麼。
是恨大張旗鼓的邁克爾,恨始作俑者巴西尼,還是為了暢銷和藝術的作者,抑或是喜歡看美好事物毀滅在眼前的普羅大衆?
誰都恨不起來。
因為這是既定的命運。
可是,西西裡人不信命。
這是在這片土地抗争了幾百年的基因,就如同緘默法則,它不僅一種生存策略,也是一種對權威的反抗。
她又想,不信命又怎樣,反正自己已經死了,等着死神帶走她吧。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阿波羅妮娅——”
是爸爸的聲音。
她站了起來,這片黑暗中隻有眼前的巨幕散發着光芒,她不可置信地回了一句:“爸爸?”
刹那間,阿波羅妮娅覺得自己栽入了漩渦之中。
她仿佛被強行塞入一個巴掌大小的罐子,先是皮肉,接着骨骼、内髒,甚至是靈魂,全都一股腦按了進去,然後随手扔掉,骨碌碌不知朝何方滾動。
她來不及感受自己身子被重塑般的痛苦,就跌入另一個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