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闖入落花洲的蝠妖似乎是個極小不過的插曲,有着仙人庇護,百姓們很快就将這件事抛之腦後,就連當事的三個孩子也因着時間的流逝逐漸忘卻了當時的恐慌。
哪怕是虞無淵,若非身邊有個時時礙眼的芳灼,估摸着也剩不下多少印象。
她空活了千年歲月,記憶卻是如雲霧般飄渺迷蒙,每當試圖記起什麼的時候經脈就一陣陣發痛,胸口也似有巨石壓着般沉悶,次數多了,便也懶得想了。
抛去那些她在太虛觀中醒來前的記憶,即便是現在的事,她也遺忘得很快。
旁人也會同她一樣,對任何事任何印象都留不下嗎?
虞無淵微微蹙眉,狹長的鳳目中升騰起一絲白霧,她凝望着案上的棋局,指尖顫了顫,遲遲未能落子。
“無淵!”妖物捧着碟子莽莽撞撞地沖進庭院内,爽朗清越的聲音便一股腦地闖入虞無淵的耳畔,打斷了她的思緒。
素淨的腕子猛然一震,夾在指間的黑子一個沒留神,就要脫手而出。
芳灼仍是頂着那副笑意盈盈的神情,腰間的縛渡卻是眼疾手快,飛速地竄出,穩穩卷住了小巧的棋子,然後獻寶一般,将棋子奉到了虞無淵跟前。
雖不知一介桃花樹化作的妖是如何将藤蔓做的鞭子使得如同同出一脈的本命武器一樣順溜,但冷淡自持的仙人看得這樣的情形,還是不禁莞爾。
她接過棋子,又撫上明晃晃有着讨好意味的藤蔓,逗弄小寵一般哄了片刻,等着芳灼走來。
芳灼這厮,不知是犯了哪門子毛病,見着縛渡與虞無淵玩得正歡,臉活活僵了幾個度,卻又不敢甩下臉子,隻得面色怪異地将碟子擺到了一旁。
感知到主人不悅的氣息,縛渡非但不急忙認慫乖乖回到主人身邊,反而還變本加厲地長出細枝纏住虞無淵的手指,怎麼也不肯松開。若是縛渡能化形講話,估摸着這會兒已經淚水汪汪地同虞無淵撒嬌、惡狠狠地告主人的狀了。
虞無淵能感萬物靈氣,怎會不知縛渡所想?
她勾了勾唇,安慰似的拍了拍縛渡,是要它回到芳灼腰間的意思。
縛渡依依不舍地縮回芳灼身邊,一鼓作氣閉了全身的感知,成了個與凡物一般無二的藤鞭。
當真是……
物似主人形。
虞無淵将黑子送入棋奁,又瞥了眼芳灼,心中想到。
芳灼不去理會這谄媚至極還妄圖逃避責罵的藤鞭,隻坐到虞無淵對面,将一旁的碟子又往虞無淵處推了推,強顔歡笑道:“無淵你看,我這桃花酥做得不錯吧?”
語氣間還是不自覺帶上了邀功的味道。
虞無淵早早就看到了碟子中的點心,淺粉的花瓣中央綴着蛋液芝麻做的黃蕊,瞧着極為精緻漂亮。
“好看。”她點了點頭,伸手拿過一塊桃花酥,在芳灼灼熱的目光中将點心送入了口中。
外皮酥香,豆沙香甜,入口還有股淡淡的桃花香,比山下賣的還要好上幾分。
見虞無淵露出滿意的神情,芳灼這才撤下别扭了許久的表情,笑得真心實意。
其實修士到了金丹期,基本上都能辟谷,不受那五谷輪回之擾,更不用說虞無淵,她早早就棄了口腹之欲,充其量也就喝個茶,風雅風雅。記憶不在了,但深刻在魂靈裡的習慣卻不曾變過,可自從芳灼上山後,這快要渡劫期的大妖,竟真做起了所謂“道侶”的活計,整日裡替她灑掃裡外,還時不時下廚做些漂亮可口的點心,滿心歡喜地送到虞無淵面前,半點大能的樣子都沒有。
左右也鬼迷心竅般舍不得趕走,虞無淵别無他法,便受了芳灼的好,日子一天天過下去,竟已經詭異地換了習慣。
她安閑地用着點心,品着芳灼泡好的茶,看着院内花開花落。
暮色漸沉,虞無淵擦淨了手上的酥餅屑子,又說起了往常的話:“你其實不必做到這個地步。”
“那無淵合該在我捧着桃花酥進來的時候就将我丢出去。”芳灼看着虞無淵的眼,從中咂摸出一點十年前從未讓他見過的情緒,心中似有千萬波瀾翻湧,面上卻還是乖巧認真的模樣,“無淵既不信你我曾有牽連,那我自當努力證明,好讓仙人再次愛上我。”
他這話說得暧昧,實則心裡半分的底都沒有。
明明“樓盡雪”說她已經開了情竅,可芳灼怎麼看,她都是曾經那個沒有私情、凜然不可攀的虞無淵。
他在落花洲駐留了半年有餘,才讓她的眼中生出一絲暖意。
罷了,仙尊怎麼會愛上他這個妖物呢?
就算有,也不過是情劫使然。
他于她,隻不過是大道途中的一級台階。
但他甘之如饴。
芳灼垂下眼睫,收了多餘的心思,伸手就要去取案上的碟子。
卻被虞無淵按下手腕,攔了下來。
“做什麼要走得這樣匆忙?”她問。
“碟子髒了,我去洗。”他慌亂地答。
“掐個訣也能洗淨。”說罷,虞無淵一擡眼,銀白的符光在碟子上綻開,不過一息,那碟子就被洗得幹幹淨淨。虞無淵将碟子推遠了,道,“陪我下棋?”
“小妖愚笨,不懂這些。”芳灼抖得厲害,一時忘了今夕何夕,又換回了“小妖”做自稱。
他竟不知妖的心也能嘗到那麼多的滋味,虞無淵抓着他的腕,分明是水系的修士,卻生生要将他的皮肉灼壞。恍惚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千年前,那時的太虛觀風雨大作,天雷聲勢浩大地劈下,催得他枝殘葉敗。或許是時間太久忘了傷痛,他又覺得,比起天雷,還是虞無淵給予的折磨更多更大。
要不然為何他的心會如同被緊緊攥住一樣,喘不過氣,隻能任由酸甜苦辣萬般滋味浸泡?
被天雷劈,被做成蠱,都不及此半分。
他簡直快要落下淚來。
正當他要擡眼再說什麼時,他卻看到,虞無淵的眼中,亦是盈滿了淚。
高高在上的明月終于回過神來,如同甩掉燙手山芋般甩開他的手腕,口中卻仍是執拗地吐出話語,她啞着嗓子,道:“不是這種,我們下簡單的,誰先在棋盤上連出五子,便算誰勝,你應當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