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傍晚的風将整個黃昏炖成濃稠的糖漿,江随意才拉着弟弟回去換身衣裳。家裡已經沒人了,屋檐下垂落的蛛網上面還粘着半片蜻蜓翅膀。
“江星星,你磨蹭什麼呢——”
天色越發暗淡,蟬鳴聲響,仿佛在撕扯着溽熱的夏夜,空氣中彌漫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燥熱感。祠堂内部的空間顯得格外狹小,根本無法容納太多的人,于是隻能在祠堂的外面臨時搭建一個戲台子。
台上燈火通明,台下的觀衆們或站或坐,有的搖扇,有的閑聊,孩子們在人群中穿梭嬉戲,偶爾發出陣陣歡笑聲,給這沉悶的夏夜增添了幾分生氣。
她和弟弟來得晚了些,戲台下的長闆凳已沒了空座,就連周邊也都圍滿了人。
江随意踮腳踩在後邊的石階上努力尋找江随和的身影,細密的汗珠順着脖頸滑進領口。後腰突然被江随星撞了個趔趄,她一回頭,就見小孩兒抱着半塊西瓜,汁水正順着衣領往下淌。
“江随星,等會再吃!”江随意一把拽住弟弟,沾着西瓜瓤的手指卻摸到個硬物。她低頭,弟弟的手腕上套着幾個熒光棒繞起的圈環,而衣服口袋裡鼓鼓囊囊地塞着彈弓和玻璃珠,在熒光棒下泛着幽藍的光。
台上突然炸開一聲鑼響,戲台兩側垂着褪色的紅綢随風搖動,幾個畫着油彩的戲子正在幕布後探頭探腦。
她瞧見了坐在最前方跟阿爺阿奶聊天的江随和,于是趁機拽着弟弟往裡擠。
“來了來了,總算趕上了。”
江随意把弟弟按在長條闆凳中間,自己也跟着坐下。夏天的褲子薄,她清楚感覺到木刺微微紮着,癢得像螞蟻在爬。
江随和見他倆換了身衣裳,便知是回家了一趟:“怎麼弄得這麼遲?”
“還不是星星。”
見提到自己,抱着西瓜的江随星傻愣愣一笑。
江爺爺拿出兩個燒餅給姐弟倆,笑道:“還熱乎,趕緊吃,西瓜先放一放。”然後又摸了摸小孫子的腦袋,“你爸小時候也和你一樣鬧騰,天天往田裡野。”
“要開場了。”一旁的阿奶搖着蒲扇,用巾帕給江随意擦汗。
周遭人群的汗味混着線香在空氣裡發酵,江随意仰頭望着戲台邊的彩繪,蓮花紋樣在氤氲的熱氣裡模糊成團。
隔着幾排卻有一道清瘦的身影。少年穿着白色短袖,單手抱着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另一隻手拎着一個竹編小球。
懷裡的女孩突然掙動,拿出兜裡的零嘴吃了起來,羊角辮掃過下颌,弄得他有些癢。顧橖河微微一側,便瞧見坐在前面的江随和。他身邊靠着一個女孩,正貼着耳朵說些什麼。
女孩說笑着,又回頭看台上,時不時随着旁人一塊鼓掌叫好。
戲沒看多少,江随意的一舉一動到是沒落下。在她捏了捏旁邊小孩,又做了個鬼臉後,顧橖河沒忍住笑出了聲。
正在吃零嘴的豆豆疑惑:“橖橖?”
顧橖河替她擦了擦嘴角,笑意不減,逗她道:“還不停呀,肚子吃得圓鼓鼓了都,回家咋倆都要被訓話啦。”
“秘密秘密。”豆豆将兩隻手放在肚子上,搖晃着腦袋,羊角辮掃過顧橖河的臉。
顧橖河伸手摁住豆豆:“好好看戲。”
胡琴咿呀響起,戲台上的人踩着雲步登場,水袖翻飛。
顧橖河忍不住又往江随意那瞥了一眼,她正絮絮叨叨和旁人說着話,臉上神情張揚有趣。
他靜靜看了好一會兒,隻聽得台上的人說:“......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從此......”
江随意正聊得起勁,忽然身後穿梭過幾個小孩被撞了一下,于是側身往後一轉——
顧橖河迅速别開臉。
鄰座大娘用蒲扇拍打蚊蟲的聲響忽遠忽近,表演的人開始一個接一個上台謝幕,可那些描金繪彩的臉全在視線裡融化成斑斓的色塊。燥熱的空氣裡,台上鑼鼓聲停,他卻隻記得那句“我從此不敢看觀音”的唱詞,心跳聲被掩蓋在雷動般的掌聲之下。
直至結束,顧橖河都心不在焉。豆豆在懷裡打了個噴嚏,他才回過神,摸出紙巾給孩子擤鼻涕。再擡頭時,那身影已經淹沒在攢動的人頭間。
散場時人群推搡着往外湧。
兩個老人家年紀大早就生了困意,先他們一步回去。江随意被哥哥拽着逆流而行,差點踩到滿地瓜子殼。弟弟舉着不知從哪撿來的樹枝當寶劍,嘴裡"锵锵"地配着武打音效。
月光将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斜斜映在他們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