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亮的早,後山成片的林子都籠着霧,太陽還沒出來,空氣裡滲着濕漉漉的寒氣。
江随意早上有跑步的習慣,阿爺起來晨練時,她也跟着學了幾下,之後拿着老收音機跑去村口陳阿公家。水泥路是去年剛鋪的,露水未幹的地面上零星印着幾串黃泥腳印。阿公家那隻棕黃的小狗趴在門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尾巴。
“阿公?”
那栅欄門正打開着,院子裡堆滿了各種鐵器廢品。小狗見來了人,起身沖江随意喊了兩聲,然後又圍着她打轉。
“冬瓜。”她蹲下身子,将小狗抱起來掂了掂,“幾個月不見,你倒是胖了不少呀,阿公在家嗎?”
冬瓜‘汪’了一聲,裡屋傳來鐵皮桶翻倒的哐當聲,陳阿公掀開藍布簾子探出頭來,老人套着黑灰色的工裝褲,左腿膝蓋處打着塊方正的補丁。
“誰啊?”
陳阿公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一笑:“喲,這不是意意嗎?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下午。”冬瓜突然從懷裡竄了下去,在一堆啤酒罐子裡打滾,接着用腦袋一頂,罐子骨碌碌滾到江随意腳邊。
“吃過了嗎?”
陳阿公收拾着地上的雜亂,騰出一張靠背竹椅。
“坐一會兒,有段時間沒見你了,阿和跟星星也來了嗎?”
“還沒呢,剛和阿爺練了幾下就出來跑步了。他倆也在家,這會兒估計還沒起來呢。”
“剛剛磨了豆漿,給你煮一碗去。”說着,陳阿公就要往裡走。
“不麻煩了,程姨也在忙活呢。”江随意拿出磁帶收音機,“阿爺這個收音機總是跳段,放不全,麻煩您給瞧瞧還能不能修好。”
他接過收音機,拇指在掉漆的調頻旋鈕上搓了搓,然後手又在門邊的抹布上擦了擦,從胸前的口袋裡摸出一副老花鏡,鏡腿用麻繩纏了好幾圈。
“能修。”
陳阿公拆開收音機後蓋,混着鐵鏽味的晨風掠過他花白的鬓角。
“之前就壞過幾次,想給阿爺換個新的,但他不肯。”
江随意蹲在門檻石上,看冬瓜追自己的尾巴轉圈,她想起小學放暑假時總愛蹲在這裡看阿公修理各種東西,那時膝蓋處的補丁還是靛藍色,現在褪成了月白。
“這些老古董都一樣,修修還能用,用不着換新的。”
收音機的天線被拉長,随着旋鈕的轉動,一陣沙沙聲後,傳來斷斷續續的戲曲聲,沙啞的唱腔混着電流聲在晨霧裡震顫。而後他又從屋裡拿出一打磁帶,挑了一個放進去。磁頭緩緩轉動起來,一段清越的梆子聲淌出院牆。
冬瓜忽然支棱起耳朵,沖着門外狂吠,驚飛了竹架上打盹的鳥。
“莫吵莫吵。”
陳阿公的手指跟着節拍在膝蓋上輕輕叩打,戲文裡的春秋也随着他的哼唱而展開。過罷,他按下了暫停鍵,“行了,修好了,還能用好長一段時間呢。”
“謝謝阿公。”江随意拿過收音機在那仔細地瞧着,忽然想起昨兒阿奶和她說的話,問道:“聽說上個月阿連叔回來了要接您去市裡,怎麼沒答應呢?”
“哎喲,那哪成啊。屋子再破,補補也能住,可人走了就真要塌了。眼瞧這日子是不同咯,阿連說城裡樓房裝電梯,可我這腿腳啊——"太陽正升起,恰好照在檐下,他拍拍膝蓋處的補丁,“走慣了黃泥路,反倒要被鐵盒子晃得頭暈。”
村口傳來拖拉機突突的轟鳴,冬瓜的尾巴掃過門檻石上凝結的露珠,在朝陽下甩出一串碎金。
兒時的記憶忽然就變得模糊起來。
等江随意拿着收音機回去時,江随星在院中寫作業,嘴裡還念念有詞。
“寫不完的作業,背不下的古詩,唠叨的老媽還有苦命的江星星。”
卷起的褲管露出被蚊子叮咬的紅包,筆尖在草稿紙上戳出幾個墨點,擡頭看見了姐姐,于是喪着的包子臉忽然間神采飛揚,“阿姐,阿姐,你知道青蛙是胎生還是卵生嗎?”
“蝌蚪難道是從蛋裡孵出來的嗎?”
“可我沒見過蝌蚪。”江随星眼巴巴望着她。
江随意走向他,伸手在他雞窩一樣的頭發上肆意揉了幾番,道:“一撅屁股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趕緊寫,寫完了下午帶你去田裡捉蝌蚪。”
“好耶,阿姐最好了!”他一把抱住江随意。
姐弟倆在田裡玩了一下午,又是挖藕又是捉蝌蚪。江漸明和程遇已經回北江了,這期間江随和倒是來了幾回,隻要人沒陷進去拔不出來,也就随他們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