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有三雕,木雕、石雕和磚雕。”
導遊的手電光掃過最高處的梁枋,随即切換成細小的紅點,精準落在一處雕花上。
“大家仔細看這些。”
導遊的聲音被細雨敲打青磚的沙沙聲襯着:“等一會兒如果雨還下,那我們就要調整行程了,先去做室内的活動。原本有一項木雕工藝體驗的,但咱學校人比較多,木雕師傅人手不夠,沒辦法全都做一遍,暫時先排給其他班了。”
他話鋒一轉:“不過文物中心那邊新到了一組修複師,正好帶大家體驗木雕修複,為明日參觀古建築修複打個底。”
周望玥立刻貼近江随意,壓低聲音:“哇塞!真能摸文物啊?可是意意,我是手殘黨,别說修複了,萬一弄壞了不會要我賠錢吧?”
“你想多了。”江随意挑眉,目光順着導遊方才指的方向,“頂多是些有瑕疵的練習品。”
午飯拖到下午一點。八人圍坐大圓桌,桌上熱氣蒸騰,全是當地特色菜。鹹鮮入味的臭鳜魚、油亮軟糯的毛豆腐、筍幹臘肉煲香氣撲鼻......
吃飽喝足後回到連排的民宿小憩。
江随意和周望玥以及同班兩個女孩子分到二樓最東邊的屋子。
周望玥一進門就把自己摔進床裡,立刻喊道:“哎喲,這床闆夠硬啊。”
江随意正有條不紊地整理行李箱,頭也不擡:“那你還滾得那麼起勁。”
“這不是能躺着歇會兒就不計較那麼多了嗎?”周望玥悶在枕頭裡,“一大早爬起來坐了五個小時的大巴,我就算是鐵腚也受不了啊。”
同屋的林琳也癱在另一張床上:“我也是,腰都快直不起來了。到了後又直接去古城,還是挺趕的,最好繼續下雨,咱們等會兒可以在室内進行。”
“不過可惜了,聽導遊的意思估計有些項目弄不了。”
“三天兩晚,我們整個段加起來快五百人了,行程肯定緊張。”和江随意一起整理東西的女孩叫林一娢,是3班的文藝委員,倒不是說擅長才藝,隻是人緣非常好,每次組織活動都能找來不少人。
林琳翻了個身坐起來:“那還是過得慢一些吧,難得出來玩不想回學校。”
江随意把東西擺好,起身去開窗。雨聲漸歇,潮濕的霧氣籠着遠山,在白牆黑瓦的建築間浮動。
樓下回廊裡,顧橖河與幾個男生抱着被褥走過,似乎察覺到了視線,他擡頭,目光看向倚窗的江随意。
他嘴唇無聲地動了一下。
江随意沒辨清。
“看什麼呢?”周望玥突然湊過來。
江随意不動聲色地掩上半扇窗,轉身:“群裡通知集合時間了嗎?”
周望玥被岔開話題,打開手機掃了一眼。
“呀,分組已經出來了。”
“是嗎?都沒注意,我們和誰一塊啊?”林一娢也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啥意思,和陳明明一組啊?不是吧,體委運動倒好,上次通用技術課上做小闆凳,他差點沒把林堯給摔進醫院裡。”
周望玥用胳膊肘碰了碰江随意,帶着點調侃:“顧橖河跟我們一組诶,意意。”
江随意心頭一跳,瞬間明白了顧橖河剛才的口型——等會兒見。
集合時,雨徹底停了,隻餘檐角滴答的水珠,空氣清冽了幾分。幾十号學生擠在民宿後方的小工坊裡,叽叽喳喳興奮不已。
按已經分好的小組圍坐在各自的桌前。
陳明明哭喪着臉撓了撓頭:“完蛋了,又是這種手工活。”
林堯涼涼接話:“問題不大,至少這次是修複木雕,用不着試坐。”
陳明明沉默兩秒:“你怎麼知道那木雕不是雕在闆凳上的。”
林堯:“......謝謝,那你自己坐。”
幾個女生被逗笑了。
“反正我也是不行的,我上回做的那小闆凳也是個花架子,坐不了人的。”
江随意正笑着,轉頭對上顧橖河,頓了一下,又道:“你上次的不是被老師打了高分,看來這次得靠你了。”
顧橖河:“這次是修複木雕。”
“說不定也是通的呢。”
倆人一來一回,其餘幾個人互相交換着眼神,默默笑着。
周望玥的手機亮了一下,是林一娢發來的消息。
【雙木:他倆看起來不像是要一決高下的樣子......】
【代表月亮消滅美少女戰士:√】
【代表月亮消滅美少女戰士:他倆像是談了一樣】
【雙木:以前在初中部,小江可是碾壓型選手,根本不給北江活路的】
【雙木:現在顧橖河也轉來南江了,他倆準備一起不給大家活路了嗎?】
【代表月亮消滅美少女戰士:讀書人的事少管】
【雙木:俺也是讀書人嗚嗚嗚嗚就要八卦】
【代表月亮消滅美少女戰士:卦不了一點,目前看起來純老對手之間惺惺相惜,但是吧】
【雙木:但是吧,就有點好嗑】
“聊啥呢?”林琳跟着把腦袋湊過來瞧。
林一娢将聊天記錄遞了出去。
林琳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不進前五十不改名:啊啊啊?啥呀?談了?】
【雙木:沒談】
【雙木:但我先嗑為敬】
【不僅前五十不改名:那我...?随一個?】
身旁的周望玥憋着笑,肩膀微微抖動。
江随意感到莫名其妙:“坐大巴把腦子颠壞了?”
周望玥迅速息屏:“胡說,我腦袋靈光着呢。”
江随意:“那你笑什麼?”
周望玥故作神秘:“天機不可洩露。”
嬉鬧聲忽然停了,幾個人從門口進來。
導遊:“這幾位呢就是我們接下來這堂木雕修複課的老師。”
簡單介紹過後,就開始給每個小組分發木雕修複的工具。
“修複如醫病,耐心第一,找準症結才能下刀。”為首的老師傅聲音沉穩,“木雕是門需要鑽研一生的技藝,修複更是難上加難。”
講解完工具用法,實操開始。每人分到一塊巴掌大小、殘缺不一的木雕花闆。
江随意托起自己那塊。木質溫潤,紋路裡嵌着積垢,一處花瓣斷裂,邊緣毛糙。
她指尖捏住刻刀,手腕懸空,刀尖懸在斷口上方,遲遲不敢落下,努力回想這剛才師傅教的握法。
顧橖河的目光落在對面。女孩低垂着眼,眉心無意識地皺起,全神貫注地觀察着木頭的紋理走向,似乎是在尋找最不破壞原貌的切入點。
她握刀的手法略顯生疏,卻十分平穩,不見絲毫抖顫。
老師傅巡視過來,停在江随意身後,默默看了一會兒她小心翼翼剔除毛刺的動作,眼中露出贊許:“小姑娘可以啊,手很穩。以前碰過這個?”
江随意搖搖頭:“第一次。”
“頭一回,那挺不錯的。”老師傅點點頭,俯身指點,“這個地方,順着木紋走刀,輕一點......對,就這樣。打磨用細砂,一點點蹭,不要急。”
在師傅指導下,江随意的動作漸漸流暢,斷裂的花瓣邊緣被小心地修整、打磨。
修複過于耗時費力,已經有不少人開始喊累了。
周望玥停下手中的動作,捏捏脖子,閉了會兒眼,再睜開時,江随意依舊沉浸在其中。
“意意,你不累嗎?”
其他人也看過來。
江随意聞聲擡頭,直到這時,她才感覺到手腕的酸脹,可心底卻充盈着一種奇怪的滿足感,仿佛親手撫平了時光的一道小小皺褶,那點酸痛便顯得微不足道了。
老師傅粗糙的指腹點了點那塊被江随意仔細打磨過的小小花瓣斷口,那裡原本毛糙的茬口已經變得溫順服帖,幾乎融入了原有的線條裡。
他眼裡的贊賞更濃了些,帶着點老匠人看到好苗子時那種純粹的欣喜:“是塊好料子,靜得下心,難得。”
他直起身,目光掃過周圍幾個桌面上進展各異的木雕:“都看看這位同學的,修複這東西,急不得,躁不得,就得像她這樣,把心沉進去,跟木頭說話,摸透它的脾氣。”
“跟木頭說話?”旁邊一個男生小聲嘀咕,顯然覺得這話玄乎。
老師傅耳朵尖得很,哼了一聲,沒回頭,隻把目光重新落回江随意手上那塊花闆:“木頭也有靈性!你不懂它,它就跟你犟,一刀下去,不是崩了就是裂了。懂了它,順着它的紋理筋骨,它自然就服帖了。”
他頓了頓,看着江随意依舊專注的側臉:“小姑娘,這感覺,是不是有點意思了?”
江随意指尖拂過那處被自己“馴服”的斷口,木頭溫潤的觸感下,一種微小的成就感悄然滋生。
那感覺有些陌生,不同于解開一道難題的純粹理性快感,更像是讓一段沉寂的美麗重新找到了呼吸的節奏。
她輕輕“嗯”了一聲。
“那就對喽。”老師傅朗聲一笑,帶着心滿意足的神氣,背着手踱開,走向下一個需要點撥的小組。
時間在刻刀的起落和砂紙的輕蹭中無聲流淌。
“哎喲我的老腰……”周望玥丢開手裡的細砂紙,整個人像被抽了骨頭似的往後一癱,靠在椅背上,仰頭望着屋頂的橫梁,“不行了不行了,我感覺不是在修複木雕,是它們在修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