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蹲在花園裡的人太顯眼,吟長想無視都做不到,她端起烤肉和甜湯走向崔亦策。
“歇一歇。”吟長輕聲道。
坐在矮凳上的人并不應,仔細打量崔亦策渾身上下,與之前文質彬彬的公子哥差距頗大,眼下更為硬朗。
昨日在蘭亭,要不是他支走崔亦銳,吳府内事态的發展,沒那麼容易收場,吟長領他的情。
“主家管飯不為過吧,再說你若累死在寰王府,我還得背條人命。”她收斂周身鋒芒,放松心神坦言道。
當真怕他如此賣命作死在寰王府,崔亦銳對這個弟弟看着挺關心的,屆時不得鼓動崔家來讨說法。
“不會讓你償命。”崔亦策終于回話,幹澀的咽喉裡聲音緊得厲害。
吟長望着這塊頑石,已經沒了要敲打他的意圖,人各有志他既然願意如此活着,旁人左右是管不了,于是換上好臉色。
“崔公子,不如也立個字據為證。”她提出立契的要求,好像崔亦策當真活不過今日。
花叢裡的人悶聲擡頭,用手帕擦了擦頭上汗珠,逆光望向面前女子,她像個謎團使人看不懂摸不透。
心中升起股沖動,他脫下僞裝站起身,走到吟長跟前,腿腳何止是無恙比之尋常人還利索。
“天府之國,沃野千裡,真有我的一席之地嗎?”崔亦策突兀的問向她,亦在心中告誡自己,從前的退避是不甘也是懦弱,堅持僞裝還有腿疾作為借口,若跨出庭院,他是否真有勇氣一往無前。
所以迫切想從别人口中得到肯定,他緊張的看着吟長,與她交手屢屢受挫,反而越戰越勇,倘若對方能認可自己,崔亦策發自内心想要改變。
“未必。”吟長從他眼中看到了依賴,回答得決絕。
連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的決心都沒有,如何能在這世道嶄露頭角,拼上一切的人才有資格論輸赢,即便敗了也無愧于心。
崔亦策剛燃起的熱血即刻涼透,挪着沉重的腳步走回花叢。
“做了未必有結果,不做便絕無可能,潦潦此生崔公子當真無憾嗎。”她聲音穿透豔陽,帶着夏日灼熱溫度,闖入崔亦策冰封的心海,引燃了其枯敗的志向,也刺激着他那點微不足道的自尊。
崔亦策快步返回,将内心郁悶一吐為快,二十年的隐忍一夕爆發,來勢洶洶。
“我意不在權勢,唯願此生所學得以施展。”他強調得咬牙切齒。
吟長瞧着崔亦策頗有感觸,他怨天道不公,惱蒼天無眼,因長時被家族輕視,即便心有志向,卻對掌權者懷有抵觸。
“可你所厭惡的權勢是把刀,善惡與否,全看握于何人之手。”她不顧崔亦策的激烈情緒,一字一語悠悠道來。
見他有所動,吟長接着言。
“與其放任利器落入他人之手,淪落為任宰的羔羊,不如攬權而治。”
這是第一次有人,當面打擊他的抱怨,并述以這般不尋常的解釋。
過去覃雲赫時常讓他寬心,但從未用這麼犀利的言語。
此番話疏導了崔亦策的情緒,換做以前不足以讓其改變固有的堅持,可在寰王府這些時日,每天累到精疲力竭,心胸反而越來越舒暢。
侍弄花草不僅消耗掉無處發洩的力氣,還使他體會到事事皆艱辛。
木子清以家人前程性命,脅迫自己受辱不假,卻也讓他看清了以前的不得志,放在生存面前小小不言。
崔亦策漸漸平靜,恰巧一陣風襲來,把頭上的草帽吹落池塘,緩緩向水中飄去。
一頂舊草帽,麥稈編制,不值什麼錢,可他看着沉浮入水的帽沿生出了不舍,初初幾日要不是有它遮擋臉面,自己怕堅持不到現在。
崔亦策追上去,攪弄起塘底泥沙,也打濕了褲衫,何渾濁的水裡他倒顯得如蓮般明潔。
吟長忽而明白了,淩瞿生想用崔亦策的原因,如今朝堂就如這一池夏水,表面清澈其下污穢,需要個倔強的人打破平靜,寰王府才有插手入朝堂的機會。
那邊崔亦策撿到了草帽,也不在意内裡濕透直接扣回頭上,清涼的水帶走了炎熱,隻是味道不怎麼好聞,當他重新站到吟長面前,有意隔開了距離。
“明日你不用來了。”算算日子離一月之期沒剩多少,吟長屬實不想頻繁遇到添堵的人。
他聞聲接過她手中食物,舉起甜湯一飲而盡,毫不文雅的用袖口擦嘴,溫潤公子如今真變成了泥腿花匠。
“一月便是一月,半個時辰都不能少。”有甜湯滋潤,崔亦策聲音清潤不少,亦是十分堅決。
吟長任其所為,起碼對方已經抛開過往枷鎖,按照心中所想行事,至于日後如何,且行且看。
“随你。”淡薄的扔下兩字她走回涼亭。
天氣炎熱,在外頭曬了會太陽,吟長就着桌前冰鎮的甜湯吃下一大碗。
沒過多久便有些暈眩,再睜眼陌生的環境讓她一度不知身在何處,等意識慢慢清醒,才知躺在主院的床榻上,小腹傳來悶疼,一陣比一陣厲害,大概是癸水來了。
“若彤。”見屏風外點着燈她喚道。
若彤匆忙走進内室,滿臉都是擔憂之色。
“小姐。”
此前珊甯已經來号過脈,診斷沒有大礙,是癸水來了加上水土不服導緻病倒。
可自相識,若彤隻見過小姐受傷,沒見過她病倒,想起禹之無意提到的舊疾心中忐忑,因而讓其他人下去休息,自己一直守着,看她醒來才稍微好受些。
“什麼時辰了?”吟長瞧了瞧窗外深深夜色,她的小日子亂得很,不然萬不會選今天搬進來。
“子時剛過。”若彤答。
吟長愣了愣,淩瞿生總是夜歸,不知原來這麼晚,每日往返于軍營和王府,休息有限,或許像從前那樣長駐軍中更好些。
她掀開絲被确認床榻沒有弄髒,忍着腹痛對若彤言。
“回清楓院。”
吟長想趁他還未歸時離開,清楓院今日折騰得亂了些,但東西都一應俱全。
若彤上前扶她,淩瞿生喜靜,主院并沒有太多人伺候,路上的燈也少,主仆不想耽擱摸着黑前行。
剛望見院門處的燈光,一道高大身影垮步而入,方擡頭也注意到了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