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皇長女,安平公主的降世曾讓整個皇城為之沸騰。母後常說,她出生那日,賞賜的珍寶如銀河傾瀉,将鳳鸾宮映照得熠熠生輝。從第一聲啼哭到蹒跚學步,從稚嫩地喊出"父皇"到能背誦《女誡》,那個明黃色的身影始終在場,如同永不缺席的朝陽。
六歲前的歲月裡,他是會為她摘星星的慈父,是與母後舉案齊眉的良人,更是百姓口中"明鏡高懸"的聖君。直到那年南巡的銮駕碾碎了所有美好。
她的父皇一年都沒有回來,回來的時候他帶回來一個男嬰,從此一切都變了。
整整三百個日夜的等待,換回的是一道陌生而冰冷的目光。那個會把她抱在膝頭講故事的父皇,突然就變成了渾身長滿尖刺的陌生人,不再愛她,也不在愛她的母後。
皇後的指甲深深掐進鳳袍的金線刺繡裡。她開始拿起戒尺規訓安平公主的禮儀,用冰水淬煉她的琴藝,仿佛女兒是塊生鐵,多敲打幾次就能鍛造成耀眼的利器。夜深人靜時,她撫摸着安平被戒尺打紅的手心喃喃:“再背一遍《女則》,你父皇最喜聽你背書,隻要你背的好他就會過來的。”
可禦書房傳來的朱批永遠墨迹淋漓。安平公主臨的簪花小楷被原樣送回,皇帝新賞的琉璃硯卻賜給了三皇子。少女跪在雪地裡背誦《谏太宗十思疏》時,暖閣裡傳來父子對弈的笑聲。
皇後在廊下數着佛珠,忽然将女兒拽進内殿:“定是你昨日行禮時腰彎得不夠低,再練一遍,你練的好你父皇一定會召見你的。”
懷疑像禦花園裡瘋長的藤蔓。當安平公主的策論被太傅呈上禦案,皇帝捏着奏折輕笑:“小小年紀就懂屯田制?皇後教得用心啊,隻是有些東西不是你們的,還是不要肖想為好。”
那夜鳳鸾宮的燭火燒到天明,皇後撕碎了女兒所有的詩稿,卻撕不破自己編織的幻夢,她依舊嚴厲教導安平公主,盼望着那一絲的可能性。
直到某個春夜,母後收到了一本從民間傳進宮中的話本子。
安平永遠記得那晚母後鬓邊的金鳳步搖如何劇烈搖晃。皇後在聽完暗衛禀報後突然安靜下來,慢慢摘下九翟冠,像褪下一件穿錯的衣裳。翌日清晨,安平在祠堂找到她時,隻見滿地香灰裡躺着半截斷簪。
那是皇帝大婚時親手給發妻簪上的鸾鳥銜珠簪。
從那之後,皇後仿佛大夢初醒,将滿腔癡情化作寒潭靜水,再不為帝王恩寵所困。而高坐龍椅的皇帝卻渾然不覺,隻道是皇後終于學會了“識大體”。
歲月如流,安平公主漸露鋒芒。她治國之才堪比先帝,朝野上下交口稱贊。這般盛譽卻如芒刺在背,令皇帝寝食難安。也就是在這時,安平公主才驚覺,她的父皇不僅不是個好父親,連作為帝王最基本的胸襟都已喪失殆盡。
個中緣由,聰慧如她自然明了。正是她太過耀眼的光芒,刺痛了帝王脆弱的自尊。
為給最寵愛的皇子鋪就坦途,皇帝不惜在安平尚未觸及權柄之時,就揮起屠刀。多少忠臣良将,就這樣成了權力博弈的祭品,含冤九泉。
安平公主收回思緒,眼底泛起悲涼的漣漪。晶瑩的淚珠順着臉頰滾落,在鎏金地磚上濺開,消散。
“父皇。”她的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卻又重若千鈞,“我雖然一直養着自己的兵,可我之前也從未想過我們有朝一日會走到今天這種地步。”
安平公主緩緩擡起淚眼,目光穿過金銮殿上缭繞的龍涎香霧,直直望向那個曾經如山般巍峨,如今卻已腐朽的身影。
殿外風聲嗚咽,似有無數亡魂在低泣。那些被帝王猜忌斬落的頭顱,那些因權力傾軋而湮滅的忠魂,仿佛都凝聚在這沉沉暮色裡,注視着這場父女對決的最後時刻。
皇帝的面容在這一刻仿佛被歲月驟然侵蝕,溝壑縱橫的皺紋裡沉澱着二十載帝王生涯的滄桑。他渾濁的目光如淬毒的箭矢射向安平,幹裂的唇瓣扯出一抹扭曲的弧度:“朕乃九五之尊,受命于天的真龍天子!你這是區區一介女流,也敢謀朝篡位?”
龍袍袖口金線繡就的雲紋随着他顫抖的手臂簌簌作響,“名不正則言不順,你就不怕千秋史筆将你釘在亂臣賊子的恥辱柱上?不怕死後會下十八層地獄?”
安平公主聞言卻綻開一抹寒梅映雪般的冷笑,垂下來的一縷頭發在她額前輕晃:“史冊從來都是勝利者書寫的。更何況......”
她走向皇帝的面前,纖指輕撫過禦案上堆積的奏折,“這些血淚斑斑的民情奏報,哪一道不是在控訴陛下的昏庸?江南水患餓殍千裡,西北邊陲白骨如山,這樣的江山,百姓憑什麼還要念着您?”
安平公主緩緩擡起素手,腕間翡翠镯子碰撞出清越的聲響:“說到十八層地獄。”她忽然逼近龍椅,繡着金鳳的裙裾掃過丹陛,“您給在孕中的母後下藥害死我的親弟弟,您明知道胡大将軍忠心耿耿卻依舊順勢而為将他處死時,當您明知道三皇弟在貪墨赈災款害死無數流民卻依舊包庇時,可曾數過自己該下第幾層?”
殿外忽有鐵甲铮鳴如驚雷滾地,那是公主的暗衛與私兵,這點皇帝剛才已經知道了。可是當北姜玄鐵騎兵的狼頭徽記映入眼簾時,皇帝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龍椅扶手,指節泛出森森青白。
他這才驚覺,自己早已落入精心編織的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