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個翡翠眼珠的妖精突破鉛流、伸出枯爪,指尖緊勾一串藍寶石項鍊,嘶叫着咒罵:
“德國豬猡!莫羅佐夫大人會撕碎你們的……”,卻立即被下一波滾流吞沒。
那鉛流像是活的,如萬千鱿魚的觸手,又像遊動的銀蛇,鑽入每一條岩縫。山腹深處傳來悶雷般的爆響,伴随着刮擦聲,壓迫鼓膜,震動胸腔,讓林頓牙齒發酸。
塔特拉山在月光下戰栗,積雪裹着碎石滾滾而下,聲音如山神的悲鳴。
路德維希的魔杖仍然精準而筆直地擡起,臉色更加蒼白。魯道夫安靜地幫兄長将更多蘇特爾之火投入岩壁裂縫。整片山野被映成銀紅色的末日熔爐,諸神在鍛打一柄巨劍。
赫爾穆特拎起一隻逃竄的幼年妖精,那生物綠寶石般的眼睛還挂着淚光。他随手抛進鉛流——隻濺起細小的金屬珠,留下幾個油亮粘稠的氣泡。
爆炸,尖嘯,一波接一波。極緻的痛苦和恐懼中,成百上千個靈魂的嘶吼在共鳴。然後瞬間被一隻無形巨手扼住喉嚨,被吞噬、淹沒,被轟然坍塌的洞頂壓碎。
林頓的拳頭抵住岩壁,指甲掐進掌心。他胃裡食物翻湧,冷汗浸透内衫。
灼熱的風鼓動他的軍裝下擺,臉頰被烤得生疼,而他一動不動,隻凝望那鉛流奔湧進山腹迷宮的方向。那不是普通的金屬,而是一場時代的咆哮。他在翻滾的波瀾裡,看見被咒語逼進礦洞的少年阿廖沙,吞咽銀肺塵時咳出血泡的老西蒙……他想起礦工女兒的哀求,想起盧波夫金庫裡的血賬,想起勞工們憤怒高舉的拳頭,想起自己魔杖尖曾為奇諾科點燃的綠光……
鉛河灌入地脈的轟鳴中,林頓突然踏前幾步。
“總督!”魯道夫低喝,欲上前阻止。
“沒事。”他的聲音仿佛鋼釘釘入凍土。他扯開軍裝前襟,鉛水濺上手臂,灼出青煙,他卻像感受不到痛楚。他仿佛要用血肉之軀,将這場恐怖至極而暢快淋漓的審判融進骨髓,永不遺忘。
路德維希緩緩舉起魔杖尖,輕點鉛河。
如同歌劇安靜的謝幕,山地迷宮鑄成鉛水澆築的棺材,銀流凝為鏡面,光滑如一口寒潭,倒映着焦煙彌散的墨藍天空,還有林頓蒼白扭曲的臉。
“海登·林頓。”德國人第一次完整念出他的名字,每個音節都像絲綢擦過刀鋒,“你曾在維斯瓦河畔發誓,要把生命獻給波蘭巫師的未來。”
鉛鏡浮現記憶的漣漪,他看見華沙巷戰,自己咆哮着沖向奧托的鐵甲方陣。
西爾維娅倚着岩壁輕笑:“他現在依然會沖向厲火——隻要您把波蘭放進火裡。”
“忠誠需要淬煉,”路德維希的手掌按上林頓肩頭,“就像這些鉛,要經過妖精的邪惡、火焰的淨化、冰雪的冷卻......”
那掌心的重量如烙鐵,林頓猛然擡頭,正撞見路德維希那雙北歐峽灣般幽藍的眼睛,如此甯靜、如此美麗,卻又如此駭人,倒映着焦屍與熔漿。
“覺得殘忍?”路德維希輕聲問。
林頓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口腔裡仍有焦煙味,嗓子灼燒幹澀。
他曾以為戰争的終點,是一條能灌溉生命的河,是他在河畔許下的誓言。
他記得妖精做的一切,也絕不會為其感到憐憫。他們被自己的鉛淹死,活該。可是……
暴風雪裡的鷹有幾個頭?那日總督府面對盧波夫,西爾維娅曾輕聲問。
她早就知道一切。她放任□□的流通、盧波夫的陰謀、礦場的暴動、俄國的滲透、妖精的胡作非為,隻為了能讓路德維希名正言順來到波蘭。
格林德沃的帝國絕不背上屠戮平民的罵名,也絕不任由波蘭的血肉被妖精蠶食。那麼——錢需要有人掏,血需要有人流,往後的障礙要清理,波蘭的民衆要安撫,一切不穩定的因素都必須徹底剜除——再也不會複發。他們的謀劃比妖精的假金瑟斯更精巧。
林頓轉頭看向西爾維娅:“女士,我希望,作為總督,我有知情權。”
西爾維娅輕輕咳了一聲:“閣下,我保證,今晚你看到的是最後一場清洗。從明天起,隻有審判。而你要去做重建者。”
他攥緊了拳頭。重建者。我要在血泊裡播種鮮花。
黑夜開始轉亮,那黎明前靜谧的藍調——幽深如夢境,像路德維希·瓦倫丁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站在一個夢的盡頭與另一個夢的開始,他不能回頭。
他沙啞低語,語氣卻如磐石般清晰而堅定:
“我看見了代價,瓦倫丁大人。”他目光如劍,掃過鉛鏡裡浮動的屍影,看到的卻是卡其米日手中火把的回音,“我也看見了如果不支付這代價,波蘭将付出百倍千倍——是礦洞裡的骸骨,是母親懷裡的死嬰,是永無止境的奴役。”
他的眼神穿透藍得妖異的天穹,盯着路德維希那張淩厲而英俊逼人的臉,如看向一尊冷峻的雕像。
“為了終結這些,我接受這烈火的裁決。”他将灼傷的右臂高高舉起,像祭壇上的聖劍,“現在,告訴我——醫院和學校何時奠基?真金瑟斯的撫恤款何時到賬?我要讓活着的波蘭人,尤其是孩子們,立刻看到這烈火之後長出的新芽。”
“他們一周之内即可看到,總督。”路德維希居然露出一絲微笑,冰藍眼眸望來,仿佛第一次仔細看他。
山風卷起林頓軍服的下擺,他向路德維希輕輕颔首。
“我會守住波蘭,大人。”他說,“但波蘭不是礦場,也不是迷宮。”
“很好,我不需要你熱愛命令,我隻需你執行。”德國人點點頭,“希望你不會讓我再來波蘭。”
風雪掠過鉛鏡,天光碎裂。三人的影子拉長,書寫在那凝固的銀色水面上,宛若長眠生靈遺世的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