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勳章,”萊昂抿緊薄唇:“是用布拉格的磚瓦和敵人的屍骨鑄成的。” 他沒接過酒,隻望向高台上那道金發剪影,捕捉到斜對角西爾維娅的目光,遙遙向她舉了舉杯。
她亦回以一笑。他鋒利、沉默、危險,卻是她在紐蒙迦德為自己挑選的朋友。
諾柏特·格林德沃突然起身,像一隻金毛犬,靈活地擠開人群。
“萊昂,我的總督大人!”他湊到萊昂身邊,身體前傾,展開一張布爾諾地圖,指尖興奮地敲擊着标注點,金發在光暈裡跳躍。
“諾柏特閣下。”萊昂微一點頭,看向地圖。
“絕佳的位置!空間夠大,離那些老古董夠遠……” 他意有所指朝埃利厄斯·穆勒的方向飛快一瞥。
穆勒部長坐得像石像鬼一樣闆正,獎賞和分紅被規整擺在一旁,面前攤開一份奧地利南部飛路網優化草圖。他眉頭微蹙,圈圈畫畫,指了下羅馬尼亞方向,和旁邊的文達交談幾句。
諾柏特又壓低聲音,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諾柏特實驗室:東歐前哨’!讓那些石像鬼不僅能跳華爾茲,還能……” 他做了個爆炸的手勢,湛藍眼睛裡閃着惡作劇的狡黠光芒。
西爾維娅瞥向後排。布魯斯·範斯的壯碩身軀擠滿了座位,正對光檢視一枚鴿血紅寶石——目光純粹得像野獸在評估獵物的骨頭。但片刻後又咕哝一句随手扔回銀盤,發出清脆之響。他更在意的,大抵是鮮血本身。
阿爾裡克如影子,無聲立在高台側後方。他的金發一絲不苟地梳向腦後,冰藍眼眸掃視衆人,确保這片被允許的松弛之海永不越過領袖劃下的無形堤岸。
她又看向文達·羅齊爾——美豔驚人,一身墨綠絲絨高領長裙,銀蛇玫瑰胸針别在心口。一匣火蛋白石和瑞士精工鐘表作坊的産權文書攤在面前,她卻未低頭查看,指尖拂過文書邊威廉·納索财政部的金獅郁金香紋印。
她時而側身向穆勒低語,指尖在飛路網草圖上劃線,動作精準如切割咒。這種場合她不愛出風頭,但所有關鍵提案都有她的名字。
刹那,文達似有感應,脖頸線條繃緊了一瞬。她轉過頭,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視線卻像探針,掠過西爾維娅,還有她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未戴任何家族或職務戒指的手。
西爾維娅調整坐姿,慵懶地将腿搭上扶手邊緣,仿佛身下是阿蓋灣木屋的舊藤椅。她端起樹莓汁,隔空遙遙朝着文達的方向晃了晃,帶着點調侃。
在文達那套法國老銀行保險櫃般嚴絲合縫的處世哲學裡,她就是一枚格格不入的劣币。
文達的目光裡沒有惱怒,比紀律監察官卡裡昂·韋爾芬的橫眉冷對要好很多。
那是種深沉的、混雜着不解與評判的寒意,仿佛在無聲诘問:一個自絕于家族的人,一個巫師血脈傳承根基的破壞者,一個像麻瓜般連魔杖都用不利索、行止散漫如吉普賽流浪者的人,憑什麼安坐于路德維希·瓦倫丁的對面?這位置,難道不該是秩序、血統與絕對忠誠的聖殿?
西爾維娅移開視線,悄然落在高台右側——那的确是屬于路德維希·瓦倫丁大人的空位。
這座燈火通明、喧嚣如潮的禮堂裡,唯有他的位置是冷的、空的,不屬于這浮金盛宴。她說不上來是羨慕還是遺憾,遠在柏林的“烏鴉公爵”,總能避開這些冗長儀式。
她想起有次格林德沃說他:“你連和我喝一杯都不肯,是不是連幹自己都沒空?”芬恩在角落偷偷憋笑,差點吧杏仁碎嗆進鼻腔。
這時,一雙纖塵不染的墨綠鑽石尖頭高跟鞋,突兀地刺入她視野底部,幾乎抵到自己裙擺。
文達的聲音像浸了冰的絲綢滑入耳中:
“羨慕柏林那位大人能變成烏鴉飛走?籠中狐連酒都不敢碰。”
她聲音壓低,像細小銀針。
西爾維娅指尖摩挲着杯沿,深紅色樹莓汁映着琉璃碎光。她緩緩擡眼,對上那雙翡翠般美麗的眼睛。随即越過她,捕捉到不遠處萊昂投來的、帶着詢問和隐隐不悅的目光。
西爾維娅笑了,聲音輕慢:“籠中狐?羅齊爾女士的比喻……總是這麼充滿舊式沙龍的精緻香氣。”
她頓了頓:“至于酒?波蘭的礦塵還嗆在肺裡,自然要愛惜這幅還能上前線的軀殼……畢竟——”
她的紫眸閃過一絲譏诮,聲如耳語:
“不是誰都能坐在紐蒙迦德溫暖、安全、文明的花廳裡……對着羊皮紙上的貿易結算數字蓋蓋章、封封火漆,就仿佛自己親手清算了塔特拉山底那些堵塞帝國血脈的…‘頑石’似的。”
文達的臉色頓時慘白如紙,指節繃緊,玻璃杯在她手中幾不可察地顫動。她迅速而警惕地掃了一圈周圍,感覺沒有“烏鴉”,才強壓怒意深吸一口氣。
西爾維娅唇角一挑,目光帶着點殘酷的愉悅:你最好祈禱,你争風搶功的對象是我,而不是路德維希……也别讓他誤會有文官喜歡坐在後方妄議戰功、指點江山。
“大人器重您,去孵您的金蛋吧,别管狐狸喝什麼。”她輕飄飄說。
文達似乎想把玻璃杯砸在她臉上,但最終卻隻優雅地将杯子扣回銀托盤,手快速貼回胸前。
“杜洛埃家的女兒果然有些天馬行空的才藝,但我可不想看到帝國因情緒高漲得了腫瘤。您當然有資格諷刺報表,畢竟從不需要承擔兌現的後果。”
她語氣不疾不徐,字字如刀:“而且……狐狸能快步奔跑,是因為有人給她清空了陷阱。但您也知道——那些清理陷阱的人,通常都記得每一枚鐵齒放在哪裡。”
話音落下,她轉身離去。西爾維娅坐在原地,感覺頭顱隐隐作痛,血管在鬓側跳動。手指按上太陽穴,殘留的玫瑰香氣與寒意像毒蛇纏住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