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也是湊巧,這掌事嬷嬷在三年前經曆過選秀一事後本來應該出宮養老,可偏偏她因為一手好調羹手藝被太後引薦給了官家,這三年都在禦前行走。
小喜子一路尋到禦前這才找到此人,将人帶到後殿時已然滿頭大汗。
“老身見過太子殿下。”林嬷嬷在宮中數十年,早已經洞悉生存真谛,雖被突然被召見也并不慌張,反而一副沉着之态。
承德太子側頭看向江萦楚,遞給她一個眼神,顯然是讓她有什麼想問的,便直接問詢。
江萦楚也不客氣,當下裡拿出一份口供,并開始詢問,林嬷嬷還記不記得三年多前三皇子妃才選之事。
雖然詫異,為何太子殿下會讓一個未成年的小姑娘詢問自己,但林嬷嬷還是十分的配合。
在聽到問題後,并仔細地回想,更是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翻到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後,林嬷嬷垂下眼似乎在極力回憶。
片刻之後,她像是想到了些什麼長出一口氣,這才将當年選秀之時所發生的事情一一講述。
對于那位三皇子妃,林嬷嬷還是多少有過記憶的,不提什麼家世之類,隻說論性格柔和行事大方,這位三皇子妃在三年前的那一批中算是頂尖兒的。
“這位三皇子妃在當年,給我的印象可是極為的深刻,無論容貌家世,性格品行都是極為拔尖兒的。”提起自己親手照料過的三皇子妃,那是口中不停地贊歎,顯然是極為的得意。
這也正常,像這種宮中老嬷,她們所在乎的更多的是一種配得感。照料這些才選的女子不但錢财豐厚,更是能夠體驗到逆襲的滿足。
整個才選大概需要将近二十天的時間,這些女子都會留在宮中,她們所有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掌事嬷嬷們記錄在案。因此為了能夠有一個好結果,這些人經常會賄賂掌事嬷嬷。
本朝行事相對節儉,不比前朝鋪張浪費。每次才選大多選擇京城臨近,家世清白之入宮,京城周邊多富裕,這些承載着家人希望的女子入宮自然出手大方。
林嬷嬷說得隐晦江萦楚卻聽着一清二楚,她微微颔首,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一時之間兩人竟是如同閑聊一般說起話來,承德太子也不說話,隻是饒有興緻地看兩人你來我往。
一來二去之下,林嬷嬷越發的驚訝,眼前這位主子好像不是尋常之輩。她漸漸收集剛剛的漫不經心,看着雖未有大變化,然而敏銳之人卻能發現,比起剛剛她的回答不知認真了多少倍。
江萦楚知道火候已到,當下淺笑嫣然地詢問:“不知林嬷嬷可還記得這位姑娘。”
她口中說着遞給小喜子一個顔色,讓他把那名宮女帶進來。
已經在外面等候半日的宮女快步地走進店中,二人一對臉兒,林嬷嬷邊好奇地喚道:“你不是張家丫頭嗎?我記得你在兩年多前被派出去了?”
那宮女先給承德太子、秦煜和江萦楚參見,又退後一步給林嬷嬷行禮,這才細聲細氣地回答:“嬷嬷好眼力,正是奴,如今奴在三皇子妃身邊當差,現如今名喚珍珠。”
林嬷嬷是個極為聰慧的人,再說如今這勢頭就是傻子也會有所懷疑,當下她的臉色沉了下來。
江萦楚見狀也不再虛談,直接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攤在桌面,當林嬷嬷聽聞這個,眼簾低垂一會兒才說道:“其實,除了那顆痣,還有一處地方。”
她為難地看看太子,見對方完全沒有避嫌的意思,就明白這事兒恐怕涉及宮廷秘聞。無數的前塵秘話在耳邊響起,她瞬間臉色蒼白,雙唇嗫嚅:“三皇妃在左肩膀上有一塊胎記,平時不會出現唯有沐浴之後才會。”
聽聞此言,江萦楚立刻轉頭看向那珍珠,珍珠看起來比林嬷嬷還要慌亂。她後退幾步幾乎站不穩身形,腮邊一滴滴的淚淨是流個不停。
江萦楚看着依然絕望的兩人,右側頭看承德太子帶着幾分試探地說道:“若是你們二人能夠說得詳細,也未必沒有出路,我隻會向殿下為你們求情,讓你們隐姓埋名。”
珍珠聽聞此言,眸子一亮,臉上立刻煥發了生機。
相比之下林嬷嬷穩當得多,她看起來尚有幾分疑慮,然看到承德太子上邊端坐神情肅穆,也就明白這件事情已然不是她能夠退縮。
林嬷嬷不愧是在宮中多年又能全身而退的,她和珍珠一問一答兩人相互印證。很快便将三皇子妃三年前那些不為人知的隐秘一一地提起,甚至有兩處還是林嬷嬷提醒過三皇子妃後,對方才發現的。
看着逐漸增厚的口供,江萦楚心中的底氣也越發的足了起來。
就在此時一身皇城司官服的肖恩被引了進來,江萦楚瞧着蜂腰猿背的青年挑眉,第一次覺得孟小小的眼光很不錯。
這會兒肖恩過來,也是來送口供的,有意思的是藥圃内庭的衮遲鹧竟然指認是三皇子妃賄賂他,讓他留意藥圃的藥材用度。
江萦楚眯起眸子,這件事的真實性還有待驗證,畢竟這份口供來得有些容易。
這份口供除了能證明三皇子妃有窺視帝蹤的嫌疑外,并不能确定對方和這次的蠱禍有關,她甚至懷疑這是不是有人故意放出的煙霧彈。
她捏着口供淺粉色的指尖露出隐約白色,顯然是用力過猛的緣故,江萦楚冷笑一聲她這是被小看了呢!
此時小看人的正在書房罰站,他已經站了足足三刻鐘,頭上的汗越來越多,可哪怕汗水滴進眼中他都不敢擦一下。
書案後晏相筆走龍蛇快速的批閱奏折,這些奏折都是外地敬上的,在送到他這裡之前已經經過一輪的篩選,按照事情的輕重緩急分别排列。
可以說能被他所看到的無一不是軍國大事,因此即便是提筆飛速,但晏相每一筆落下皆是深思熟慮。
又過了兩刻鐘,晏相将最後一本奏折合上,這才長出一口氣。他端起手邊不知被換了幾次的茶盞,慢悠悠地感受着溫熱的茶湯滑過喉嚨,那淡淡的苦味讓他原本有些昏沉的頭腦随之一清。
“說說吧,怎麼想的。”晏相将茶杯放下,捏了捏自己有些脹痛的眉心,語調中并無怒氣卻還是讓何大人下意識的一哆嗦。
“究竟是哪個豬腦子想出來的自曝?”
他用手拎起不久前,被他扔在書案上的那張兩寸寬寫滿小字的密函,朝着何大人輕輕地晃動兩下。
何大人心裡一咯噔,老師多年的積威讓他像隻受驚的鹌鹑,差一點将頭藏進胸裡,口中讷讷:
“老師真的不是學生自作主張,隻是九皇子他拿了老師的令牌來,學生反複确認,這才把申二給了他。”
何大人這會兒也是心中後悔不疊,他知道九皇子這麼大膽,竟然惹出這等破天的禍事。
這些日子,京城表面平靜可實際上所有人每天都是把頭别在褲腰帶上,就怕不知何時一個莫須有便落在頭上。
何大人也不例外,可與他人不同的是他是真的寝食難安,申二是老師多年的心血,因為老師相信他,這才交給他來管理偏偏是他辜負了。
“他要了你就給?他還是個孩子,你知不知道!”晏相用力地将手中的密函扔到何大人的臉上,白眉遮掩下的眸子仍舊銳利:“你知不知道為了培養申二,我花了多少年,我是信任你才把他放在你手上,可你輕易地就把他給了出去。”
“你知不知道為了給他鋪路,我花了多少心血,埋了多少暗線,又搭進去了幾條人命,這才讓他站穩了腳跟。藥圃那是什麼地方,那裡看着十年啟用不了一次,可那裡每一個都是選了又選。
可你偏偏就這樣輕易地把他給了出去,就算是元雉又如何。”
越說越生氣,晏相站起身用力地拍桌:“暗中做事,講究密、講究藏、講究隐。不到必要的時刻絕不可啟用,更不可輕易地示人。”
“你倒好,不但輕易地把申二給了出去,竟然還幫着他糊弄我。”晏相此時怒極。話語反而平靜下來,然而其中蘊含的火氣不減反增。
何大人此時臉色蒼白,他隻是覺得自己愧對老師,根本不敢擡起頭,看老師眼中的怒其不争。
“老師……學生,學生隻是想……”一時之間,何大人竟覺得自己根本無力解釋,若是就能夠從頭再來,他肯定已及确定自己必定不會将申二輕易地送出。
“你想?你想什麼?你能想什麼?無非是那些雜七雜八。我與你再三說明,如今官家春秋鼎盛,元雉年輕氣盛,怎麼你也跟着一起年輕氣盛?”
說到此處,晏相一聲長歎:“我知道你是認為那孩子是我唯一的外孫,日後我的一切自然該給了那孩子才是。然而你不知道的是,那孩子心性太急,我有意磨煉與他,這才将申二給了你。”
看着越發愧疚,眼眶發紅的何大人,晏相拍了拍她的肩膀痛惜地繼續說道:“慎之,當初這個字還是我為你取的,你應當明白我對你的期望。
也别怪我生氣,你要知曉,隻因你這一念之差,不知要有多少條人命去填,這筆債會算在你頭上的。”
聽着耳邊的諄諄教誨,何大人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五體投地痛苦不已。
“老師……”
何大人此時隻覺,羞愧難當。愧對恩師多年栽培,更兼之被對方點醒明了自己造下無盡殺孽,心頭越發的七上八下唯恐擡起頭會看到老師那失望的眼神。
看着自己第一得意的門生,這會兒像個孩子一樣佝偻着身形,晏相亦是心緒難安。他的眼神複雜,有生氣、有失望,最多的卻是疲憊的無力。
隻是最後到底化為一句無奈的歎息。
晏相伸手将何大人攙起,語重心長地教誨:“這件事你不必再管,我自會為你收尾。以後一定要記得,行走官場,如刀尖起舞,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學生知道,學生一定銘記在心。”何大人臉皮紫脹,自愧于做下如此大禍,又感受到老師溫柔教誨,如同一場春雨散盡寒霧。
“你先去吧,我也要着人去收尾。”晏相沒有再多說些什麼,拍拍何大人的肩膀,讓她自己歸家。
“是。”何大人躬身行禮,倒退幾步這才走出書房,感受到身上的熱意,她鬼使神差地回頭,看着自家恩師的背影如山般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