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成!”林女士心情好的時候會喊兒子小名,心情不好的時候便直呼其名,“幹什麼把行李箱丢在實驗室門口?人跑沒了,電話也不接,還得你媽幫你拖下來。”
學校門口一聲吼,吓飛一群學生,林女士的嗓門也很大,雖然她一直堅稱自己是當上教授之後講課練出來的。
林女士車就停在校門口不遠處的停車位上,陳修成聽見聲音趕緊跑過去,幫母親把行李擡到汽車的後備箱裡去。
“小吳下來,你也跟着他下來。人家小吳是把事情都處理妥當了才走的,你做事馬馬虎虎丢三落四,行李箱還放在上面呢,好意思下來?”林女士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把車開上路了,還在唠叨。
高分貝的聲音在汽車狹小的空間内持續震蕩,聽得陳修成耳膜生疼,他規矩地坐在車後座上,嘴角抽搐,堅強面對母親的訓話。
他恍然明白林女士之前頻繁誇贊的那位學生,應該就是吳進山。
大一新生又是動物醫學院的,成績好,學習優異,話不多,做事認真。這種讨老師喜歡的學生,除了吳進山,還能有誰?
雖然陳修成平時也沒少挨林女士的罵,但此時他不免懷疑當年是老天把自己和吳進山的投胎通道搞錯了,吳進山才是她媽媽懷孕時預定的兒子吧。
可是媽呀,你确定識人清楚嗎?你知道口中誇贊的小吳就是和你兒子在食堂吵架打架,害得你兒子被罰的那個人嗎?陳修成不禁腹诽,但謹慎思考後,認為把這件事說出來指不定被罵的還是自己,便作罷。
好在林女士專心開車的時候基本上不再說話,車行駛不久後便開進了附近一家大型商場的地下停車場内,她鎖了車,帶兒子進入一層的超市裡。
“我今天過生日……”林女士邊挑選采購物品,忽然說道。
“你生日?”陳修成内心發慌,他怎麼不記得今天是母親的生日,“不是吧,你年初生日,今年已經過了,爸爸還給你做了一個6寸三層的黃金王座大蛋糕……”
見林女士一副将要開口駁斥的嘴臉,他又立刻補充了相關細節以表示自己對母親切實的關心:“我記得那蛋糕上的階梯有二十層,象征你們結婚二十周年,并且由于你當時不想吃太多奶油,蛋糕上的裝飾大部分是水果雕刻和餅幹烘培拼貼成的。”
林女士這才稍做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道:“但是你媽想過生日就過生日,想過幾次生日就過幾次生日,不需要你批準吧。”
“那是當然,”陳修成推着購物車跟在母親身旁,嚴陣以待,加急附和,“您說得極是。”
林女士最終挑選了滿滿一輛購物推車的物品,包括水果蔬菜、甜品點心、還有順手拿的零食飲料、日常用品和一些精品小玩意。
當結完賬,陳修成把采買的東西搬上車的時候,認為自己就不該抱有僥幸。林女士要他一起回家,必是喊他當苦力,而絕不會是忽然之間的母愛泛濫。
“你平時和小吳接觸得多嗎?”
“呃……不怎麼多……”陳修成幹完體力活,好不容易得以坐上車吹空調休息一會兒,不知為何又觸發了母親探讨吳進山的話題。
林女士重新發動車輛,忽地歎了口氣:“唉,小吳這孩子很優秀,就是有點可憐。”
陳修成累死累活地搬完貨,可能有點兒崩心态,摸着滿臉的汗水直呼:“不是吧,媽,他可憐?我才可憐吧!”
“你媽我還沒死呢,你怎麼就可憐了?人家吳進山一出生,親媽就死了的!”
陳修成希望這條回家的路能一路通行,這樣林女士就沒功夫說話了,可偏偏事與願違。天降一道驚雷,驟然下起了陣雨,路上堵車,水洩不通,下了高速路還次次遇紅燈,一趟四十分鐘的路程,耗到将近兩個小時才到家裡。
十幾年前的事,具體細節林女士記不清了,隻大概記得是醫療事故,由于胎兒太大生不下來,吳進山的媽媽決定順轉剖,然而醫護失職,術後沒處理好,她子宮大出血的同時引發感染,沒搶救過來,去世的時候不過二十四歲。
吳進山的爸爸幾年後又找了個女人,生了孩子,重新擁有了家庭。雖然他們沒有對小時候的吳進山差别對待,但生來就沒有母親的日子本就不好過。
夏季的陣雨來得急,走得也快,林女士到家的時候,雨後陽光正好照射在門前的綠植上,枝葉新生一般,長得特别好。
陳修成下車搬東西,裝西瓜的袋子突然破裂,好大的一個瓜便在門前摔碎,又惹得林女士一頓抱怨。
陳先生剛把燒好的菜端上桌,聽見聲音出門查看,笑着說還好摔成了兩瓣,這下不用切了,用勺子挖着就能吃,便幫兒子清洗了門口的地闆,把剩下的西瓜撿進屋,放進冰箱。
看見陳先生的林女士心情瞬間轉好,兩個五十多歲的人還習慣見面便給予對方一個擁抱。
縱使下了場雨,天氣依然悶熱,林女士選擇先洗澡,而剛出鍋的飯菜還很燙,正好可以涼一涼。
陳先生為人樂觀豁達,通常與人吵不起架,吵也是林女士單方面輸出,但也有例外。那是陳修成上初中時候的事,他不記得父母為什麼事情吵架,但是吵得最兇的一次,從白天一直吵到了晚上,林女士氣不過,開車離家出走去夜店找男公關。
半夜陳先生發現老婆不見了,火急火燎地出門找,最後在某個夜店的包廂裡看見林女士對着三個型男講動物解剖學知識,桌上開啟的酒一口未喝,倒是點了盤烤雞切切割割,每講一個要點,還要當場提問小考。
别人家正宮妻子丈夫捉奸上門,夜店都得為貴賓暗度陳倉,陳先生找上門,夜店可巴不得他趕緊把這尊大佛送回家,他們伺候不了。
在夜店裡煎熬的一個小時,林女士充分體驗到了何為人同鴨講,火氣此長彼消才深刻意識到外頭的野鴨哪有家養的好,那是既沒有自己家的陳先生耐看,也沒有陳先生懂得多。
重點是懂得多。
林女士結婚比較晚,秉持着甯缺毋濫的原則,别人着急她不急,在三十七歲時才不慎墜入愛河。
當年她的家裡人也很着急,一直幫忙找對象,但林女士一個都瞧不上。最後一次為敷衍家人相親的時候,對方男士在一家上檔次的Omakase餐廳訂了位與她見面。
約會當天,林女士切着餐盤裡現做的牛肉料理,向對方男士提問動物醫學相關知識,對方一個都答不上來,反倒是相親男士惱羞成怒離席後,面前的廚師陳先生說出了讓林女士滿意的答案。
削肉剔骨下刀快速精準,對肉類食材的品質把控和營養價值也頗有研究,陳先生當場講得頭頭是道,深得林女士歡心,在後來的接觸中,陳先生的廚房實操也倍受林女士贊賞。
其實陳先生比林女士還小五歲,談戀愛階段時常笨嘴笨手,反應遲鈍,不解風情,沒有情調,但好在陳先生還是有悟性的,如今已被林女士調教得很好。
林女士洗完澡,換了一身居家服出來的時候,看見兒子正拿着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餐盤裡的死魚眼,又想唠叨幾句。
陳修成心不在焉地吃着飯,心裡嘀咕着有媽也不見得有多好,還不是天天被嫌棄。可那又如何,人總是會羨慕别人擁有而自己沒有的東西。
“吳進山怎麼會跟你說這些啊?”他嘴裡嚼着飯,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向母親問清楚些。
“你瞧他平時不說話的樣子,他哪裡會說,是他媽媽本來就是我的學生。”林女士回道。
當年林女士出了月子就把兒子丢給陳先生照顧,自己則回到學校繼續任教,不過半年就聽聞了這件事。
吳進山的母親是林女士帶過的學生之一,成績在校名列前茅的那種,她印象特别深刻,為此唏噓惋惜了許久,也曾去探望過還在襁褓裡的吳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