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的口脂似是花了,歪到腮邊了。”祁悠然掀起眼皮,換上恰到好處的淺笑。
“什麼!”張嫣睜大眼睛,方寸大亂,慌忙以帕掩面,喚宮人整理妝容。
耳根清淨沒多久,落座時,旁邊兩位夫人正竊竊私語,神情是如出一轍的狹促。
餘光看見她,聲音更大了些。
亦是典型的京城貴婦模闆,喜熱鬧,好搬弄是非——大概是張嫣十幾二十年後的樣子。
真是奇怪,明明性格、品性皆不同,卻在二三十年間同化,神情都有了幾分相似之處。
祁悠然感歎之餘,拿了塊茶點,好整以暇看着她們誇張地擠眉弄眼。
甜而不膩,口齒留香,宮裡的東西到底比侯府好。她分出神評價。不過人就算了。
“溫家怎麼了?”
“你不知道嗎?”婦人突然拔高嗓門,“溫顔從尼姑庵還俗了。”
熟悉的名字落入耳中,祁悠然指腹無意識摩挲杯盞。
掃興的人回來了。她意興闌珊地低頭,手邊的糕點也索然無味起來。
往日這個時候,她會不厭其煩地去書房打擾顧濯,逼着他跟自己一道用晚飯,哪怕桌上的菜品并不合她的口味,她也樂在其中。
出神之際,殿内突然安靜下來。
隻聽一陣密密的腳步聲,皇後被簇擁着進殿,一素衣女子于半步之後垂首而立。
“參見皇後娘娘——”
滿殿珠翠俯首行禮。
“溫家幺女溫顔,三年前入感業寺為國祈福,”皇後目光緩緩掃過衆人,“本宮念其良善品性,賜白玉菩提佛珠一挂,素錦十匹,另擢為‘清慧居士’,準其每月朔望入宮誦經。溫夫人教女有方,本宮心甚慰。”
想要俏,一身孝。
素淨的打扮,加上溫顔本就出衆的容貌,在一衆钗環叮當的美人裡如出水芙蓉,輕易便脫穎而出。
雍容華貴的女人慈愛地撫過溫顔手背,将手腕上的佛珠退下來戴到她手上。
祁悠然好笑地想着,這麼多宗族女眷,真要祈福哪裡輪得上溫顔。為了拉攏丞相,冠冕堂皇的理由倒是想了一堆。隻可惜,您身邊那位,可不想當太子妃,倒是一心打着顧濯的主意。
宴會過半,方貴妃姗姗來遲。
“皇後姐姐待溫姑娘當真親厚,連貼身佛珠都舍得賜予。隻是臣妾恍惚記得……溫姑娘既未剃度,便是塵緣未斷,未嫁之女借修行之名自由出入宮闱,可是要她永世不嫁以全忠義?”她輕撫鬓邊鳳钗,柔聲輕笑,“更何況,孝端靜皇後當年為避外戚之嫌,連親侄女及笄禮都隻賜《心經》一卷……皇後姐姐向來以賢德自持,定能體諒臣妾多嘴之過。”
這是得知皇後意在同溫家結親,坐不住了。
皇後指尖重重扣在鳳座扶手上,半晌,才輕笑一聲:“妹妹說得是,倒顯得本宮思慮不周了。”
祁悠然找到了新的熱鬧看,樂得她們你來我往地交鋒,津津有味地聽着戲。
溫顔突然伏地叩首,素衣垂地如雪。
“臣女鬥膽,懇請娘娘收回所賜之物。臣女于寺中常聽主持教誨‘修佛不如渡人’。娘娘心善,可否允許臣女在京郊設粥棚,救助貧困饑民?”
一番話撇清了關系,保全了皇後的顔面,還揚了善名。
皇後将她扶起,似憐似誡:“好孩子,本宮允了。隻是佛珠既沾了你的腕,便是緣分,你且留着。”
祁悠然看着上首的溫顔,眼中滿是厭惡。
她如果沒記錯,當年學堂放學,這位溫小姐可是冷眼看着侍女将乞讨的孩童推倒在地的。
呵,衆星捧月的丞相千金,京城赫赫有名的貴女典範,如今頂着張菩薩面回來,是要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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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結束,祁悠然特意慢了衆人一步。
溫顔似有所感,停下腳步。
“溫小姐怎麼結束感業寺的苦修了?受不了青燈古佛,還是覺得這京城好?”祁悠然唇角揚起極淡的弧度。
溫顔緩緩道:“這幾年,我想通了很多事情。人活一世,有些東西還是要去争一争。”她意有所指。
祁悠然冷笑:“溫小姐在廟裡光顧着想男人了?”
溫顔垂眸,語氣透着股憐憫:“跟顧濯和離吧,你且好自為之。”
祁悠然湊近她:“别妄想了,他這輩子都隻能和我在一起。我死了,也會一起把他帶下去。”
“你……”溫顔被她眼中的偏執驚到,冷聲道:“若不是你,他的仕途也不會貿然斷送。以他的才幹,本可以……”
“那又如何?”祁悠然不欲與她多言,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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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薄的夜色裡站着一個涼薄的人。
宮門外,祁悠然遙遙看到顧濯伫立在馬車旁。
祁悠然沒理他,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你去找溫顔了。”擦肩而過的瞬間,顧濯攔住她,語氣笃定。
“被當衆賜佛珠,溫小姐一回京就是皇後跟前的大紅人,我當然上趕着去巴結呀。”她擡頭與顧濯對視,一點一點漾開笑意。
“以後不要私下尋她。”顧濯聲音冷下來。
祁悠然不以為意:“怎麼?怕我做出什麼來?夫君可是心疼你這位‘前’未婚妻了?”
她刻意加重了“前”字。
“郡主慎言。”
兩人靜峙着。
朔風吹得宮燈亂晃,在地上投射成張牙舞爪的影。
憋悶的情緒在胸腔沖撞,祁悠然忽覺滿身錦繡倒成了笑話。
她收起笑,略過顧濯先一步上了車。
張嫣那句話說得沒錯,京城再也找不出他們這般的夫妻。
貌合神離,相敬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