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枚雞蛋裹在粗布裡,被她細心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阿姐瘦了好多,卻托着個大大的肚子,裡頭還卧着一個小小的娃娃。
雞蛋是好東西,等阿姐生了妹妹,定要好好補補。
原本打算得好好的,阿姐三個,妹妹一個。
眼下,她卻看着那幾個雞蛋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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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生病了,爹娘着急忙慌帶着去城裡看病,她一如既往被留下,隻是這次,沒有阿姐陪在身旁。
或許是承襲了冰冷自私的血脈,她竟然覺得這場病來得正好。
趁着家中無人,她一咬牙,懇求村裡好心的賣貨郎捎帶她進城。
“小娘子捂緊些,城門風刀子利着呢。”
老馬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她蜷在散發黴味的麻袋堆裡,抱緊懷裡的粗布包,體溫隔着單薄衣衫傳遞給小小的雞蛋,卻暖不化貼身藏着的那塊玉。
那是阿姐出嫁前給她的,千叮咛萬囑咐要藏好,不準讓爹娘瞧見。
她忍不住回想起那天,齒間喜糖突然變得又苦又鹹,阿姐臨走前心痛而不舍的眼神,最終化作一聲歎息,碎在風裡。
她再一次紅了眼睛,寒風卷着冰粒子灌進喉嚨,淚水沉默地砸在凍瘡遍布的手背。
村裡大人說貴的東西可以拿去當鋪換錢。
費了一番功夫找到目的地,她踮腳将粗布包裹推上櫃台。
靛青綢衫的朝奉用尾指挑起布角,瞥見裡頭裹着的雞蛋,鼻腔裡滾出聲嗤笑:“小娘子當我這裡是草市?”
她抖開帕子,拿出那塊玉:“這個如何?”
朝奉眼神一亮,又迅速遮掩過去:“看着倒也一般。”
她沒錯過那一抹精光,将玉攥在手裡,故作成熟:“你說個數。”
朝奉撚了撚胡子:“勉強值五兩銀子。”
她皺眉,思忖片刻,虛張聲勢地揚起下巴:“十五兩!”
銀锞子擲在櫃台上撞出悶響,她感到一絲不對勁,卻找不到這股奇怪感覺的來源,她盯着朝奉手上的翡翠扳指,怯怯問道:“這些……夠買人參嗎?”
“要飯還嫌馊?怎麼還不走?别杵在這影響我生意。”那朝奉不耐煩。
她故作老練地将銀子細細數了一遍,默默收好這珍貴的藥錢,恰看見門口插滿紅果的草垛。
“還真是鄉下來的,一副窮酸樣。”朝奉不屑地嗤笑。
她抿了抿唇,待認真疊好帕子,一言不發離開。
“哎,等等。”
“啊?”她慢吞吞轉身。
“那些雞蛋一并留下,剛剛算在一起給了銀子了。”
“……”眼底蓄起潮氣,她不舍地把粗布包攤開,将雞蛋一個一個拿出來。
“慢着。”
她停下腳步,這次叫住她的不是朝奉,是一道清亮聲音。
“你就拿十幾兩銀子收了塊上好的玉,還扣着人雞蛋,未免欺人太甚。”她仰頭望去,隻見一錦衣少年對朝奉凜了眉峰。
“黃口小兒懂什麼行情?”
少年聲如金石:“爾為朝奉,掌典當之權衡,本當以信立身,以義取利。今觀爾行,實有數悖:其一,欺瞞估價,失誠毀信。其二,貪吝刻薄,違仁背義。其三,倨傲失禮,辱沒行規。”
朝奉被他一番文绉绉的話噎得喉頭滾動,面色青白交錯,見他衣着不凡,恐是京中非富即貴的人物,心頭霎時涼了半截。進退間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終是不甘心地把玉和蛋奉還。
“此玉非俗物,你且好好收着,莫教明珠暗投。”少年懸腕托着玉佩,待她拿過才收起手。
她呆愣愣捏着玉佩僵在原地。
“你要的可是這個?”
少年變戲法似的取出一個錦盒。掀開時絲絨襯布上卧着支須發俱全的老參,參體還纏着祈福的紅絲線。
“今日偶得,擱着也是積灰,既與你有緣,便贈予你了。”
“謝謝哥哥。”
少年耳尖薄紅漫過玉色,看着她解開粗布包,便小心翼翼幫着将雞蛋遞給她,動作間指節微微蜷起,特意避開她虎口潰爛的凍瘡。
“雪天路滑,你且仔細腳下。”他看了一眼屋外,又把竹傘遞過去,雪松氣息萦繞在側。
她再次道謝,雕花門扉在她身後隔絕暖意,她邁向木門外的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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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悠然從混沌中醒來,依稀感覺自己仍在夢境徘徊,恍若隔世。
她撩起眼睫,意外撞入一道視線之中,深邃,專注,晦暗不明。
那雙風雪俱滅的清寂眼眸中倒映出一個小小的自己。
她驟然驚醒,冷不丁聞到暖閣熏爐騰起的沉香,又不住咳嗽起來。
顧濯皺眉,倒了杯茶遞給她。握着茶盞的手骨節分明。
祁悠然垂下眼,伸手接過。
錯手的瞬息,指尖不經意觸到。
分不清青瓷盞壁是熱茶傳遞的燙意還是他掌間餘溫,祁悠然喉間生出一陣癢意。
無名的情緒化作振翅的蝶,顫巍巍栖在心口。
她勉強咽下熱茶,眼尾洇着咳出的薄紅,嗓音沙啞卻先發制人:“你又來紅绡樓做什麼?”
“……”顧濯默了一瞬,“接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