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月霜,滿地白雪,月華淬銀,雪色凝光。碎瓊亂玉鋪滿庭除,分不清是月光襯得雪色更明亮還是雪色映得月光更皎潔。
顧濯的背影卻浸在濃墨裡,在天地缟素間劈開一隙孤絕,蕭索,寂寥。
祁悠然默默看着,自嘲地想,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了,他又留給我一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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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做戲便是做戲,那幾個人下手也太沒輕沒重了些。”夏瑾蘸着藥膏心疼地給祁悠然上藥,眉頭緊鎖。
祁悠然臂上淤青泛着紫绀色,她本就生得白,在燭火下襯得雙臂愈發觸目驚心。
新傷疊舊疤,指尖撫過凸起的骨節,夏瑾忍不住掉眼淚。
“怎麼哭了?”祁悠然拍了拍她。
“小姐,我們離開侯府吧……”
“糊塗話都說出來了?”祁悠然手一頓。
“小姐……”
“欠他的,總要還的。”祁悠然斂目。
她垂眸凝視腕骨舊疤,苦笑道:“況且,我也想賭一賭。”賭他對我有那麼一點真情。屋外的朔風吞下了後半句話。
“小……”
“夏瑾,要叫我什麼?”
夏瑾抿嘴不說話。
她擦了擦眼淚:“郡主,白石今天回來了,說嶺南那邊出了點事。”
祁悠然凝眉:“怎麼了?”
“林如霜寒熱交攻,病得愈發重了,周氏央求您找個大夫。”
“她倒有臉求。憑什麼覺得我會同意?”祁悠然眼中劃過一絲厭惡。
“周氏說……她手裡還有幾件您母親當年的遺物。”夏瑾看着她的臉色,喉間發澀。
哐當!
祁悠然驟然攥緊桌子。燭火惶惶跌撞,将她眼中翻湧的黑潮碎成金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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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的如意紋忽地活了,扭曲成陳年的疤痕。
祁悠然指尖撫過泛黃信箋,燭火的光屑浮在瞳仁上,影影綽綽。
“兒寒乎?可添衣?寝可安枕?新裁的月白團絲錦被壓在樟木箱裡,莫貪涼。”
“欲食乎?新做的櫻桃畢羅味道甚是不錯,莫貪多,恐傷脾胃。”
“小廚房煨着火肉白菜湯,撇淨浮油存于青花甕,三更添炭文火炖之,不知合乎吾兒胃口?”
“新雨潑濕,山頭荔枝熟了,吾兒喜食乎?狀若绛紗罩骊珠,應似吾兒及笄時點的胭脂。”
“待歸時……”
蠅頭小楷在此處洇開團墨雲,許是梅雨潮氣打濕了筆鋒。
她應該是位溫柔卻早逝的貴婦,信裡盡寫些瑣碎牽挂:問女兒有沒有添衣、提醒别貪涼吃太多櫻桃畢羅、擔心湯水不合胃口、幻想女兒及笄時的美好模樣……
最後那句“待歸”的斷裂卻像命運突然掐斷的琴弦,戛然而止。
刻薄的養母,早逝的生母,惡毒的繼母……在祁悠然的印象裡,“母親”是指一個符号,在她遙遠而模糊的記憶裡被語焉不詳地一筆帶過——直到她發現了這些信箋。
洋洋灑灑的文字,像雨,落入心湖,漾起漣漪,擴散成圓,又一點點消散。
她驚覺,自從被尋回,府上處處可循這位跟她無緣無分的生母的痕迹。
未繡完的并蒂蓮,院子裡蛀了蟲的桃樹,旁人欲言又止的眼神……
一切的一切,并不完滿。
而母愛恰從這些殘缺處滲出。
原來,在某個未知的角落,仍有人在無聲地愛着你。
為什麼要報複繼母呢?
也有這位生母的原因在吧。
褪色的絹花、黴斑的糕餅、尖酸的話語……
族譜上黯然的空白,祠堂裡蒙塵的牌位,佛龛前永不兌現的祈福經……
曬僵的陳皮在陶甕裡返潮,燭火照出畸影,她也暴露出睚眦必報、六親不認的卑劣品性。
所有的仇恨與痛苦,都在三年前,因為她的孤注一擲,劃上帶血的句點。
但她不後悔,反倒是拙劣地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冷血。
像被抛棄的果核,在十餘年昏暗中,頂着幹癟的殼探出芽尖,掙出顆青澀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