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沉默地走在回房的路上。
風雪似乎更大了,夏瑾緊緊挨着祁悠然,試圖用自己單薄的身體為她擋去些許寒風。
進屋後,她立馬手腳麻利地打來熱水,又翻出上好的金瘡藥和白棉布。
“郡主,您忍着點。”夏瑾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
祁悠然看向她,果不其然,眼睛已經紅了。
猙獰的傷口暴露出來,皮肉翻卷,深可見骨,邊緣被凍得發白。
夏瑾倒吸一口冷氣,眼淚又湧了上來,她強忍着,用溫熱的帕子極其輕柔地清理傷口周圍的血污。
祁悠然全程沒有哼一聲,隻是蒼白着臉靜靜看着夏瑾專注而心疼的動作。
她活了這麼些年,似乎一直在與苦痛作伴。
曾經粗布白丁時,那苦是粗糙、直接的,是冬日裡凍得青紫的指節,是重量勒進骨頭的柴擔,是碗底照得見人影的清湯寡水。日子像一塊洗得發白、僵直的粗布,粗魯地硬套在身上,時時刻刻提醒着那點硌人的貧瘠。
後來高門貴女時,苦痛換了副精緻的面孔。它掩藏在錦衣玉食的表象裡,是宅院裡森嚴的規矩,是暗流湧動的宅鬥陰私,晨昏定省,行止坐卧,一步錯,便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現在封為郡主後,那苦更是鍍了一層金,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曾經她以為隻要往上爬,便能擺脫困境,卻沒料到,這苦痛竟也随着身份水漲船高,愈發顯得隆重而體面起來。
從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困境,變成了觸及内心傷及性命的威脅。
來源未知,感知艱難。
“郡主,如果不是我……”夏瑾終是忍不住,低聲嗚咽起來。
祁悠然的手頓在半空,最終輕輕落在夏瑾顫抖的背上。
“咳咳……”她又開始咳嗽。
“不要自責,我若有出門的需要,便會被他們抓住可乘之機。”祁悠然試圖寬慰她。
“倒是可惜這狐狸毛鬥篷了。”她擡了擡嘴角,想擠出一個笑,卻實在有心無力。
今天太累了。
“郡主。”屋外有人輕叩門扉。
“進。”
“您的手……”來人是白石,行動利落,武藝高強,眉宇間帶着英氣的姑娘,一直幫着祁悠然處理外頭的事。
“無妨,皮外傷。”祁悠然擡眼,“發生何事了?”
“嶺南那邊,周氏和林如霜不見了。”
祁悠然眼皮一跳,想站起身,眼前卻陣陣發暈,她跌坐在軟蹋上:“什麼時候的事!”
“剛遞來的急報。”
傷口又滲出血,祁悠然強壓下起伏的心緒:“找!必須把她們找到!”
“是!”
祁悠然看了眼屋外,天氣更惡劣了,風雪像是灰白的絕望,沉沉地壓下來。
她還是心太軟了,明明當初……就應該直接殺了她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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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口包紮完畢,雖依舊疼痛,但血總算止住了。
她自嘲地想,不管是年少時的農活,還是後來的疤痕,她的手一直算不上好看,如今被徹底毀了,倒也不算過于可惜。
她換下染血的鬥篷和衣裙,隻着一身素淨的寝衣,斜斜倚在臨窗的軟榻上,閉着眼假寐。
今天經曆的太多事,情緒起伏太大,如山倒般的倦意來勢洶洶。
不知過了多久,院門外傳來一陣聲音。
腳步聲沉穩,是慣有的持重,底下卻壓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緊接着是模糊的問詢和壓低的回應。
顧濯回來了。
久違地踏進了她的院子。
祁悠然睜開眼睛。
因為怕惹風寒,屋内沒有開窗,空氣渾濁得化不開。
适才的血腥氣尚未散盡,濃烈的金瘡藥味霸道地彌漫開來,與熏爐裡燃着的香料糾纏在一起。
鐵鏽般的腥、藥石的澀與熏香的膩,在時間的催化下發酵,混雜出一種奇異的、令人窒息的怪味,擠壓着稀薄的空氣。
祁悠然看着那錯金銅博山爐,絲絲縷縷的香霧升騰、盤繞、糾纏,在她黑沉的眸子裡變幻着詭谲的形狀。
腳步聲突然近了,踩在廊下冰冷的地上,卻是清晰得像踏在她的心尖上。
然而,到了門前,卻又遲疑了。
他站得實在是有些久了,久到祁悠然倚在軟榻上的身子又癱軟下去,那點強撐的清醒也如同将熄的燭火,在藥力與疲憊的拉扯下,一點點飄搖下沉,眼看就要沉入混沌的黑暗裡去。
“笃,笃,笃。”
門被敲響,像石子投入死水般的寂靜裡,激起無形的漣漪,也驚散了祁悠然那點搖搖欲墜的睡意。
那聲音在她耳膜裡嗡嗡地響着,引得額角陣陣悶痛。
“進來吧。”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沒什麼力氣,也聽不出情緒。
開門時帶起一陣冷風,直直闖入屋内。
那風像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攫住了爐頂袅袅升騰的香霧,随後粗暴、近乎蠻橫地一攪。
方才還纏綿悱恻的煙縷,頃刻間便潰不成軍,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消散在襲來的冷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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