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那個下雪天,她收獲頗豐——得了好心人的幫助,不僅拿到了人參,還守住了雞蛋。
離生娃娃還有一陣子,阿姐有了這人參補氣,再吃了這雞蛋,一定能好起來,順利生個胖乎乎的小妹妹!
挑了個好天氣,她喜滋滋地小跑着去張府。
陽光金燦燦地灑下來,像在為她報喜。
那張因為挨餓而幹癟的面孔也難得煥發出明媚的光彩。
她的心口因着疾跑猛烈跳着,懷裡緊緊摟着那幾枚雞蛋,溫溫的,圓圓的,像是揣着幾個小小的、滾燙的太陽。
仿佛下一刻,那薄脆的蛋殼就要頂不住這狂喜的震蕩,裡頭黃茸茸的小東西便要歡喜地鑽出來,撲棱着那身還未幹透的軟毛,在她心口沒頭沒腦地亂撞一氣。
快些,再快些……
她腳下生了風,好似隻要跑得夠快,這虛妄的歡喜便能坐實了。
她跑到側門,那個慣常倚在門框上耷拉着三角眼,一見她就刻薄地啐一句“又來打秋風”的幹瘦婆子,今日竟破天荒地沒攔她。
非但沒攔,那婆子渾濁的老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嘴角那兩道慣于刻薄的皺紋向下撇着,竟異樣地沉沉歎了口氣。
她被那眼神裡混雜着憐憫、同情甚至一絲……哀傷的複雜情緒,惹得心頭猛地一突,腳下也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她下意識将懷裡的包裹抱得更緊了。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藥味和血腥味漫了過來。
她僵在了門口,像是猜到了什麼,不再有勇氣進去。
她死死盯着那門框。
它冰冷地、堅硬地豎在那裡,無情地切割着門内門外兩個世界。
門框裡面,是那片散發着死亡濁氣的、昏暗不明的所在,它貪婪地盤踞在整個屋子裡;門框外面,是剛剛照在她身上,為她賀喜的明媚陽光,它吝啬地隻施舍在一寸之地。
一道門,隔開了光與暗,生與死,熱望與絕望。
像隔着陰陽兩界的界碑。
泾渭分明。
她幽幽吐出一口氣,還是邁出了步子。
進入門内的一瞬,極緻的光與極緻的暗,同時烙印在她小小的身體上,像一把淩厲的鍘刀,劈裂了她剛剛還歡快雀躍的整個世界。
她迷茫而遲緩地眨了眨眼。
随後,怯怯地、虛虛地挪近前去。
“阿姐……?”她抖着聲音喚了一聲。
沒有回應。
她終于不再猶豫,走上前去。
一隻小手,帶着一路奔跑後的微溫和孩童特有的、未谙世事的柔軟,遲疑地、輕輕地握住了女人垂在錦被外的一根手指。
阿姐……我想吃糖了……
阿姐……我以後不跟你賭氣了……
阿姐……說好的再等等呢……
阿姐……你理理我……
沒有回應。
一個她本能地不想去看、不願去想、更絕對不願意去接受的,血淋淋的、冰冷的、終結的……事實擺在她的面前。
心口底下,原還淤着一團焦躁而沉悶的擔憂,被她用天真的期許硬生生按捺下去。此刻,這股擔憂徹底轉化成了悍然的痛意——再不容她粉飾太平,驟然傾軋而來,像磨盤在心口上碾。
是……來得太晚了嗎?
她懵住了。
随後,她急促地喘着氣。
一股酸澀的、陌生的悲恸,稀奇古怪地、毫無章法地翻湧了上來,在她體内左沖右突。
先是盤踞在胸腔——那裡像是塞滿了浸水的棉絮,又脹又澀,使得她每一次喘息都帶着滞重的回響。
接着,它狡猾地浮遊到喉間——像被人強迫着灌了壺陳醋,那滋味不上不下,酸澀的液體頑固地淤塞在喉頭,咽不下,吐不出,徒然燒灼着,燎起一片焦渴。
幾乎是同一時間,它毫無征兆地竄上了鼻尖——鼻翼不受控制地翕動着,酸意直沖而上,刺得鼻梁發痛。
最後,它終于勢不可擋地一路攀升,洶湧地漫上了眼眶——眼前阿姐蒼白的面容、被子上刺目的猩紅,都模糊了,扭曲了,蒙上了一層滾燙的、沉重的水霧。
她被這股七零八落、東拼西湊的情緒沖擊得眼前陣陣發黑。
你是大孩子了!
不可以哭!
太丢臉了,會被笑話的!
可是……阿姐……
偏是那不識相的鼻涕先淌了下來。
黏糊糊的,太髒了,好丢臉……
人原是不配兩全的,眼淚和體面總要糟蹋一樣。
她狼狽地、使勁地想把不體面的鼻涕吸回去,動作間帶得眼眶一顫,那滾燙的、鹹澀的淚水,終究還是決了堤,洶湧而出,徹底弄髒了這張臉。
涕淚滂沱。
眼淚和體面,到底是一樣也沒能守住。
那張小小的、原本尚算齊整的面孔,頃刻間便塌陷下去,成了一片狼藉的廢墟。
腳步聲近了,有人來了。
她的耳朵裡嗡嗡作響,捕捉到一些破碎的、驚惶的字眼:“……早産……血崩……不成了……”
幾句含混不清、帶着醉意和推诿的嘟囔:“我也沒想到……我就是喝醉了,輕輕推了她一下……”
一聲如釋重負的慶幸:“還好懷的是個不值錢的女嬰……”
“是你!”她發出一聲尖利得變了形的嘶喊,如同瀕死幼獸的絕命哀嚎。
她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不管不顧地撞開擋在身前的模糊人影,跌跌撞撞地朝着那聲音來源——那個散發着濃烈酒氣、身形搖晃的男人猛撲過去。
“是你害了我阿姐!”她聲嘶力竭。
然而,回應她的,不是愧疚,不是辯解。
是一隻華貴得刺眼的皂靴,帶着主人被冒犯的暴怒與醉漢的蠻力,毫不留情地結結實實踹在了她單薄的胸口。
她跌倒在地上,人參盒子滾出來,雞蛋碎了。
男人那雙被酒精燒得通紅、布滿血絲的眼,貪婪地、直勾勾地,落在了那支須發虬結、品相極佳的老山參上。
他喉嚨裡發出一聲含混的滿意咕哝,像是秃鹫發現了肥美的腐肉。他不甚在意地擡腳,随意地碾過地上那灘黏膩冰冷的蛋液狼藉,皂靴底沾上了渾濁的黃白污迹和細碎的蛋殼渣,發出細碎的咯吱聲。
他彎下腰,迫不及待地抓起了那支人參,渾濁的眼中迸射出毫不掩飾的占有欲與貪婪。
屋内的女人,身下是黏膩的鮮血,躺在冰冷的黑暗中,無人問津。
屋外的孩童,身下是黏膩的蛋液,躺在刺目的陽光下,被徹底遺忘。
而這锒铛的困窘,最終卻是靠着幾兩銀子,換得個息事甯人的結局。
不……
她偏要攪了這面上光、裡子朽的“太平”。
幾日的坎坷與波折,沒有讓她心中的痛苦鈍化,反而在仇恨的磨刀石下愈發銳利。
她将那恨意久久地懸在心上,時間每每想風平浪靜壓下,讓傷疤結痂,那把仇恨的錐子便在心口劃下,把痂扣爛,重又綻開鮮血淋漓的口子,
永遠新鮮,永遠強烈。
一經發作便迸發出支撐她活下去的、充盈生命力的痛意。
她逆着光再次走進那間當鋪。
那朝奉看見她,沒好氣地吹胡子瞪眼。
“喲!”他拖長了調子,眼皮都懶得掀一下,“你這鄉下來的泥腿子,又來要飯了?我這兒可不是善堂!”
她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動作帶着一種近乎呆滞的平穩。
原來經曆過巨大的悲痛後,那些本以為難以忍受的冷嘲熱諷,根本微不足道。
啪嗒。
一聲輕響。
一枚溫潤瑩白的玉佩,輕輕地擱在了櫃面上。
“幫我找一口上好的棺材。”她的聲音沙啞,平直得沒有一絲起伏,像枯井裡刮出的冷風。
話音未落,她又從身後抽出了一件物事。
哐當。
一聲沉重的悶響。
竟是把農家的、笨重的、卷了刃豁了口的菜刀。
此刻,它滑稽地、突兀地躺在了那瑩潤的玉佩旁邊。
“你若照做,玉給你。”她的聲音壓得極低,“你若不做——”
她微微向前傾身,将那把卷了刃的笨重菜刀,更緊地攥在手中,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倚仗,自以為是地宣告着威脅:“我便死在這!”
“你這鋪子……”她頓了頓,呼出一口帶着血腥的濁氣,“也……别想好過!”
眼裡,是孤注一擲、摧枯拉朽的偏執和瘋狂。
那朝奉吊梢眼裡慣常的刻薄與不耐,終于被這不要命的架勢給刺得收斂了幾分。他皺眉,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着眼前這個衣衫破舊、臉色慘白、眼神卻瘋得吓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