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意味不明地歎出一口氣。
棺材下葬,入土為安。
它們宣告着一種儀式的完成,一種世俗的了結,一種……生者對死者自以為是的“安排”。
終是徹底隔開了生與死。
她無言地看着。
臉上透出死灰般遲鈍、麻木而渾濁的底色。
阿姐……
她張了張嘴,想喚出那個刻在骨血裡、融在呼吸中的稱謂,可嗓子實在太幹,隻能發出幾個徒勞的音節。
幾片枯葉,打着旋兒,無依地飄落。
“啧……”朝奉咂了咂嘴,聲音帶着一種洞穿世情的涼薄:“我原本以為自己做這典當生意,便算頂頂黑心的營生了……”
他忽地嗤笑一聲:“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那對父母,竟比我這鑽錢眼的還卑劣龌龊。親生的女兒居然也舍得一卷草席……”
朝奉蓦地住了口,發出一句低低的感歎:“也是歹竹出好筍了,有你這麼個情深義重的。”
她抿着幹裂的嘴唇,沒有說話。
朝奉撇了撇嘴,似乎也覺得跟個半瘋的泥腿子置氣掉了身價。
“行了,”他不耐煩地揮揮手,“玉我拿走了。”
“這些錢你拿着。”他拿出一個錢袋,“算是抵那棺材錢裡……多出來的。”
吊梢眼裡精光一閃,難得地帶了點近乎施舍的告誡:“記着,千萬……藏好了。”
“還有,下次想找死,換個物件。那菜刀太鈍了,可砍不動人。”
祁悠然低垂的眼睫,微微地顫了一下:“謝謝……”
她看着那個逐漸空癟的錢袋,蜷縮在陰暗的角落,黑沉的眼眸裡,隻映着張府那高聳的朱門。
算着日子,等到那張府大娘子生産,府裡兵荒馬亂那天,她趁亂溜了進去。
仆婦們端着血水盆腳步踉跄地穿梭,穩婆尖利的吆喝聲撕扯着緊繃的空氣,她如同一隻嗅到血腥氣的、瘦骨嶙峋的幼獸,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這片混亂的中心。
她避開所有驚惶的人影,摸向了那座供奉着張家列祖列宗的祠堂。
幽暗的光線下,一排排烏沉的牌位,森然地俯視着這個闖入者,無聲地散發着高高在上的威壓。
她卻毫不畏懼。
她踮起腳尖,瘦小的胳膊竭力伸長,将那方沾着血的帕子,死死地塞進了最高處、最顯眼那塊張家先祖牌位的背後縫隙裡。
她要讓張家列祖列宗,世世代代,都在這塊染血的帕子上,日夜嗅着那洗不淨的罪孽。
她要讓所有跪拜于此的張家人,每一次叩首,都如同跪在阿姐的冤魂面前。
做完這一切,她摸出了一把小巧的匕首。
她要為阿姐和她的孩子報仇!
痛為薪、恨為焰,月光落在她沉沉的眼睛裡,化作兩簇幽幽的鬼火。
可……她是不速之客,也是一個孩童。
孩童的力量太單薄,她還沒沖上前去,便被反應過來的家丁攔下。
螳臂當車,自不量力。
理所當然地,她失敗了。
敗得毫無懸念,敗得屈辱不堪。
“小雜種!”男人擡腳,帶着積攢的暴怒與被冒犯的戾氣,狠狠地、雨點般踹在她單薄的脊背、肋骨、腹部……
鮮血的腥甜瞬間湧上喉頭,又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
她咬碎了嘴唇,嘗到濃重的鐵鏽味,卻倔強地不肯發出一聲哀嚎,隻用那雙淬了毒、燒着血的眼,死死地、詛咒般地釘着那張扭曲的臉。
“生了!生了!竟是個帶把兒的!天大的喜事啊!”報喜的聲音炸開來。
新的生命放聲啼哭,舊的靈魂噤聲嗚咽。
啼哭響徹雲霄,嗚咽湮沒虛空。
衆人舒展着身子在得償所願地高喝,她佝偻着軀體在飲恨吞聲地殘喘。
男人喘着粗氣,踹得也有些乏了。他陰鸷地掃了一眼地上那蜷縮成一團的氣息微弱的身影。
為剛出世的兒子的積福,出于一絲事後可能存在的心虛,亦或是對一個徹底失去反抗能力的蝼蟻的輕蔑與不屑。
她最終被放過了。
雖然遍體鱗傷,筋骨欲折。
但頭顱卻要低下去,低到塵埃裡,隻為叩謝那一點施舍般的“仁慈”。
父母将她領了回去,一路拖曳着,如同拖一袋破敗的廢物。
茅草屋比記憶中更破敗了,像張缺了牙的嘴,呼哧着黴爛氣味将她吞噬。
還沒等喘勻氣,新一輪的拳腳又落下來。這回她連躲都懶得躲,任那些疼痛在骨縫裡生根發芽。
奄奄一息,傷痕累累。
許是被她眼中的狠厲吓到,許是怕張家報複,許是家裡實在入不敷出……
又或許根本不需要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橫豎,她被按着,賣去了青樓。
弟弟天寶,竟歡天喜地地吵着要跟去。那雀躍的神氣,與往日吵着要去集市看猴戲,分毫不差。
也對,賣了這累贅般的姐姐,換來的銅闆,總能漏下幾個給他買點零嘴玩意兒,他如何能不高興?
老鸨挑剔的眼神在她身上刮來刮去:“太瘦,沒幾兩肉,八十個銅闆。”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曾經在當鋪朝奉打量那塊玉的眼神。
一模一樣。
哦,不。還是不同的。
朝奉眼底深處,多少還藏着一星半點對名貴物件本能的惋惜。
“她還沒長開,以後一定是個美人胚子。”母親谄媚的聲音帶着讨好,父親在一旁搓着手陪笑。
她麻木地看着父母臉上那醜陋的、油膩膩的笑。
他們慣是好吃懶做的,此刻卻顯出罕有的賣力。
“行了,一百個銅闆。”老鸨不耐煩地睨着他們。
“诶,謝謝謝謝。”那笑容更深了,幾乎要擠出膿來。
“她叫什麼?”
“二……”父親脫口而出,又猛地噎住,渾濁的眼珠轉着,仿佛怕這賤名污了耳朵,折了剛談妥的身價。
還是弟弟想到了什麼,伶俐地接話:“她叫莺莺!”
“對……天寶說得沒錯,她叫莺莺……叫莺莺。”
頃刻間,一股恨意挾住了她,她突然爆發出一股力量,掙脫住束縛,狠狠地撲上去掐住那個小畜生的脖子。
細嫩、雪白、溫熱的脖子,被她死死攫住。
隻需要一點蠻力,便能将它折斷。
原來掌握一條命也可以如此簡單。
她的父母霎時慌了神,旋即暴怒地撲上來撕打她。
她已經記不太清當時混亂的場面了,隻記得一聲厲喝,一襲人匆匆闖了進來。
腳步聲像密集的鑼鼓點,驟然改寫了戲台上小人物的全部悲歡。
——那塊輾轉的玉,揭示了一個秘密,她是相府流落在外的千金。
它完成了一件器物冰涼的責任,兜兜轉轉,再次回到了她手裡。
多麼惹人歡喜的劇本啊!有種苦盡甘來的爽利感!
四面八方的目光,有惶恐的,有欣羨的……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隻想跑到阿姐身後縮起來,卻發覺自己無人可依、無處可躲,連蔽體的衣服,都在拳打腳踢中扯爛。
哪裡是相依為命的藤蔓,她明明是菟絲子,寄生在阿姐身上,汲取生的養分,直到宿主慢慢枯死。
眼下,她沒了依靠,在磅礴的命運面前,沉浮如砂礫,沖向未知的陌路。
十歲那年,她認祖歸宗,重享榮華;十歲那年,她痛失親眷,難言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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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手輕輕覆上了她的眼睛,慢慢拭幹她眼睫的晶瑩。
生疏、笨拙,卻珍重。
……阿姐?
晃神的片刻,口中卻彌漫着苦澀。
她孩子氣地吸了吸鼻子,去抓住那隻手。
那隻手微微顫了顫,惶然、訝異,又克制地不再動作。
終是靜靜由她握着了。
祁悠然迷迷糊糊地掙開眼睛:“……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