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今日怎麼獨自一人?郡主呢?”皇後不經意掃過顧濯身側空蕩蕩的席位,帶着笑冷不丁問起。
“她身體抱恙,便先行告退了。”顧濯聲音平穩。
“倒是随性慣了。”皇後笑意未減,一番話意味不明。
殿内空氣凝了一瞬,各色目光試探着附過來,又慌忙移開。
所以她方才的心虛,是因為外出那一趟招惹了皇後?
罷了,皇後這點道行,也不過是一尊鍍了金的泥胎小像,擺在高處,占着香案,乍看之下金碧輝煌,唬得住人。可那金箔是虛的,經不起細瞧,更經不起推敲。他應付起來不難,招惹便招惹了罷……
“禦前失儀,請陛下責罰。”顧濯離席,在殿中跪下。
他面色凝重,通身氣息沉靜,鋒刃盡藏。
殿内一派死寂。
“皇後,你今日話有些多了。”帝王撩起沉沉的眼皮,看了身側的妻子一眼。
皇後笑意僵在嘴角,噤聲了。
此事便被輕輕揭過。
這廟裡的像,哪裡比得上人重要?
人若生了氣,心不如意,香火便斷了,供案便空了。
權力無聲的傾軋下,端坐在上的神像,又能做出什麼來呢?
不過是眼睜睜看着自己落敗,金漆剝落,露出底下不堪的泥胎。
顧濯不動聲色地看着高座上的帝後,在心底無聲地盤算着局勢。
譽王今日舉動大膽,太子近來動作一樣不小。
譽王的蠢動,太子的鋒芒,還有那些蟄伏暗處的皇子們……龍椅下暗流早已洶湧。
皇帝稱病辍朝日久,這京城的狐狸黃鼬們,早已從靜默的宮門裡,咂摸出了一絲血腥氣。
而今日,這位久不露面的帝王,忽然端坐在這寄春宴的高位之上,龍袍下的身軀看着竟無一絲病氣,
又釋放出了一絲不同的信号。
面前的佳肴,不管是甜的鹹的、瘦的肥的,堆砌出累贅的精緻,顧濯實在生不出胃口。
最終,他還是落筷在最近的龍井蝦仁上。
馬車在侯府門前停下,許伯提着燈籠站在門口候着。
見顧濯獨自下車,那點昏黃的光微微一晃,映出老人臉上猝不及防的驚愕:“世子……郡主呢?”
顧濯腳步一頓,沉冷着聲音反問:“她難道不曾先歸?”
夏瑾聞言,急得快哭出來,也顧不得那點禮數,貿貿然上前:“她手上的傷還沒好……”
月光涼浸浸地潑了一地,在階前洇開一片冷硬的銀。
顧濯沒說話,皺着眉不知在想什麼。
他實在沉默太久,眉目在夜風裡沁出冷意,似是結了霜。
一副薄情寡義的冷淡模樣。
許久,他才開口道:“去城南。”
車尚未停穩當,顧濯便下車去,江烨跟着他的步子,急急走着,訝然于他的失态。
幾株瘦梅伶仃地栽在土裡,還辟了一方小塘,此刻結了層薄冰,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青光。
院子不大,卻顯出主人的用心。
隻是眼下是冬天,任是精心打理,也顯出一派蕭索氣,難顯生機。
遠處的葡萄架枯藤虬結,一架秋千空蕩蕩地懸着。孩子氣的東西,倒是祁悠然一派的風格。
……不過想來開春了,院子會很漂亮。蜂蝶飛舞,流水潺潺。
祁悠然會在哪?
顧濯步履未停,在一處屋前止了步。
他看了眼江烨:“在外面候着。”
接着,他推門而入。
屋内,原本是一個活人,四個牌位。
因着他的闖入,邀來了一束瑩瑩的月光,倒是将寂然的黯淡拂去了幾分。
祁悠然蜷縮在地上,小小一團,嘴裡絮絮說着些什麼,一向舒展肆意的眉頭此刻緊蹙着。
與印象裡截然相反的模樣。
她又是這樣,把自己折騰得奄奄一息。
平日裡還總把“不得好死”這些話挂在嘴上。
……實在給人添麻煩。
顧濯皺眉,卻默默松了口氣。
他走上前去,指尖帶着夜氣的寒涼,遲疑地、極輕地探向她的額頭。
怕那點涼意驚擾到她,他克制地止了動作,手指懸着,隻隔着一線虛空,輕輕觸到了臉上那層細軟的絨毛。
指尖一顫,他收回了手。
發熱了。
心口留下一點鮮明而微弱的灼痛,攪擾了那片冰封的平靜。
怎麼辦?……要喚她起來嗎?還是……可以抱她?
顧濯僵了一瞬,這個趁人之危的念頭一經浮現,便難以壓下。
他的心,并不磊落地、沉沉地跳了兩下。
猶豫了一陣……或許并沒有很久,隻極快的一瞬,他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帶着他殘餘的體溫,覆上她單薄顫抖的身軀。
他俯身,手伸過她單薄的背脊,掌上是她呼吸的吞吐,一起一伏,都像是燙着他。
他的心也跟着那灼熱的氣息倉皇地紊亂。
他強迫自己别開臉,目光投向虛空裡某個冷硬的角落,不敢看她近在咫尺的面容。
動作間的力道,卻洩露了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虔誠的珍重。
終究還是沒忍住。
他垂下晦澀的眼,目光飲鸩止渴般落在懷中人蒼白的臉頰上。
……竟是比他想的還要瘦。
像一捧随時會被風吹散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