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男子挑着眉,露出一個勝利的得意笑,輕佻地勾了勾玉煙的下巴:“小美人别哭啊,笑一個,哄得爺心頭舒坦了,爺便……”
冷不丁看見祁悠然,他僵了一瞬,那輕浮的調笑戛然而止。
倒是祁悠然勾起嘴角:“裴公子,當真是……好興緻啊。”
玉煙趕忙趁他愣神的間隙溜了,裴朔倒也不惱,仿佛剛才摟抱的不過是件可有可無的玩意兒。
他渾不在意地尋了處大大咧咧地坐下。那身華貴的錦袍被他揉搓得如同鹹菜,領口肆意扯開着,露出頸間的紅痕,顯出幾分荒誕的頹靡:“郡主怎麼又來這紅绡樓了?跑來偷師閨中秘術了?那晏川豔福不淺呐!”
祁悠然冷冷看他,有時候真不太理解顧濯那樣一個冷得像冰、剔透得像玉的人,怎會容忍這等污糟爛泥般的貨色,沾惹在身邊,還冠之以“友”字?
她甚至懶得再費一句唇舌去駁斥這灘爛泥的污言穢語。
她拿起一塊糕點,狠狠擲在裴朔臉上,也不想再看一眼這醉漢的輕佻神色,轉身離開。
裴朔猝不及防,被砸得悶哼一聲,醉醺醺的腦子更懵了,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祁悠然。
臨走前,祁悠然頓了頓,朝着秦婳開口,語氣帶着一種近乎自剖的坦率,冰冷而清晰:“我不是個好人,方才那話,不過是臨時起意,發了點自己也覺稀罕的沒頭沒腦的善心。”
風雪卷起她鬓邊的碎發,撲打着她的側臉,她微微擡了擡下颌:“但,算數。”
秦婳垂下眼,遮住了所有翻湧的情緒,輕輕地、遲緩地搖了搖頭。
風雪更大了些,将祁悠然離去的身影徹底吞沒。
一日後,風雪終于顯出幾分倦怠,将天地間那口緊憋着的氣,松松地吐了出來。
屋内,竈膛裡的火苗跳躍着,映着祁悠然略顯緊繃的側臉。
案闆上攤着個面團,揉得不夠勻稱;一碗餡料,顔色也深淺不一。
她那雙平日裡撥弄算盤的手,此刻捏着一小張擀得邊緣厚薄不均的餃子皮,顯得笨拙而生硬。
她将皮子謹慎地托在掌心,用竹片挑起一點餡料,小心翼翼地放在皮子中央,照着夏瑾的說法,嘗試将兩邊的皮子捏合。
手指的力道總是拿捏不準。不是捏得太松,露出一點餡料的顔色,像是咧開一道尴尬的縫;就是捏得太緊,将薄薄的皮子生生掐斷,留下一個難看的豁口。
好不容易,一個勉強能站立的、形狀古怪的餃子瑟縮在掌心。
祁悠然将它輕輕放在撒了薄面的竹屜上。
那餃子歪斜着,皮子皺巴巴地堆疊在一起,邊上還蹭了點油汪汪的餡汁,活像一個剛在泥地裡打過滾、又被人随手拎起的醜娃娃,臉上還糊着鼻涕眼淚似的油光。
她微微蹙起眉頭,困惑地打量着這個“成果”。
竈火的光在眼裡跳,卻帶不動那點淡淡的迷茫。
這團被賦予“團圓”之名的面疙瘩,在她手中,似乎總也揉捏不出旁人信手拈來的、那份溫潤妥帖的圓滿。
她不是個喜歡半途而廢的人,饒是無法得心應手,也湊合着将餃子包完。
忙活了好一陣,鍋碗瓢盆的碰撞聲,爐火的噼啪聲,下人小心翼翼的腳步聲,在這冷寂的侯府裡,竟也交織出一種奇異的、帶着煙火氣的喧騰。
天色一點點暗沉下去。檐下的燈籠次第亮起,在寒風中搖曳着昏黃的光暈,将窗紙上新貼的、略顯歪扭的窗花剪影拉得老長。
祁悠然在桌前靜靜等待着。
心口的小花兀自搖曳。
她看着躺在碟子裡的餃子,雖形态不甚好看,但料子下得很足,鼓鼓撐着胖乎乎的肚皮,姿态安适,甚至帶着點理直氣壯的憨傻氣兒,朦胧的光暈下倒也顯出幾分憨态可掬。
她越看越滿意,忍不住輕輕勾了勾唇角。
顧濯看見這碟吃食時,會作何反應?
拿起筷子,戳破那鼓脹的餃子皮時,滾燙鮮香的汁水會不會燙到他的指尖?
那混合着肉香、荠菜清氣和豬油渣特有焦香的滋味,能不能……給他留下一點點……屬于她祁悠然的烙印?
她甚至無意識地用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那細微的聲響,竟也帶着一絲隐秘的、按捺不住的雀躍。
而當她不知第幾次擡眼望向那緊閉的門扉,桌上菜肴早已失了那股活泛的熱氣,表面漸漸浮起一層細小的、渾濁的油花,如同美人遲暮眼角暈開的殘妝,透着一股頹敗的膩味。
徒留一點微溫苟延殘喘。
祁悠然眼皮跳了跳。
她下意識地擡手,用微涼的指尖按了按那不安分的跳動。
顧濯或許有什麼事耽擱了。
這念頭帶着一絲自我安慰的暖意,試圖包裹住心口那朵在寒風中瑟縮的小花。
然而,心底深處,那朵脆弱的小花卻仿佛感知到了什麼,花瓣在風裡顫抖得更加厲害。
直到時間一點一點流逝。
一桌用心備下的菜肴,完全失了熱氣。浮起的油花凝固成點點蠟黃的斑點,死氣沉沉地貼在菜肴冷硬的表面上。
心上的花朵停止了顫抖,零落成泥碾作塵,連香氣也消失殆盡。
夏瑾悄步進來,欲言又止。她默默地走到燈台邊,拿起細長的銀簽,動作輕柔地剔了剔已然黯淡的燭芯,又添了些許燈油。
祁悠然看着夏瑾心疼的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我吃穿不愁,甚至稱得上錦衣玉食。現下,不過是為了那點子鏡花水月般、抓也抓不住的情情愛愛,坐在這裡矯情地發愁罷了。”
她微微歪了歪頭,仿佛在認真審視自己這“愁”的份量,語氣輕飄飄的:“不必為我難過的。”
一番話,似是寬慰夏瑾,又像是講給自己聽。
隻是,目光掠過桌角那碟被遺忘的餃子時,祁悠然那點強撐的冷峭瞬間被戳破。
它們靜靜地、唯唯諾諾地躺在那裡,像無聲的嘲諷,嘲笑着她的等待,嘲笑着她這點笨拙的、不合時宜的心意。
橘黃色的火苗掙紮着向上竄了一下,随即,燭芯發出一聲短促而清晰的“噼啪”爆響。
祁悠然猛地站起身,帶得椅子腿在地上劃出一道短促刺耳的銳響。
“走。”她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冷硬。
“去找他。”
這三個字,擲地有聲,帶着一種近乎悲壯的放刁撒潑。
她幾步走到案邊,看也不看,伸手就将那些個形狀古怪的餃子胡亂撥進一個食盒裡。動作粗魯,帶着一股發洩般的狠勁。
今兒個,就是塞,她也要将這親手包的餃子塞進顧濯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