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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負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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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雪又窸窣地落将下來。

起初,倒也下得斯文,隻是後半夜,呼嘯的北風失了魂似的,在空曠的街巷和庭院裡橫沖直撞,蠻橫地扯着雪粒子呼哧亂轉。

一連多日的風雪,霸道地塗抹着晴天殘留的痕迹,也将一些尚未厘清的情緒、似是而非的念頭不由分說地囫囵掩埋了去。

白茫茫的鋪排,權作了人心裡那點暧昧情愫的遮羞布。

祁悠然蹙着眉,将最後一點藥汁灌下。

那苦味立刻扒住了舌根,又麻又澀。她幾乎是帶着一種追逃的狼狽,匆匆拈起一枚蜜漬梅子塞進嘴裡,讓那甜得發膩的突兀滋味去驅趕那股頑固的苦澀。

也隻有這時,她才會覺得稍微認同一點顧濯嗜甜的愛好。

夏瑾捧着一盆開得正鬧的水仙走進來,花瓣瑩白,嫩黃的蕊心怯生生地探着,卻又帶着點不自知的歡欣。

她瞧見祁悠然那副被苦味追趕得手忙腳亂、又因甜味驟然得救而微微眯起眼的模樣,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大病初愈,祁悠然的臉色久違地透出些紅潤,夏瑾樂得看她此刻的生動模樣,笑意駐留在了臉上。

“郡主閑來無事,要不要剪些窗花?”夏瑾将水仙安置在窗邊小幾上,那幽幽的冷香便絲絲縷縷地散開。

祁悠然含着那顆梅子,腮幫子微微鼓起,聞言愣了愣,随即搖頭:“我一向不擅長這些。”

那些描紅剪紙、穿針引線的靈巧活計,她是七竅通了六竅。便是手沒傷着之前,也如同笨拙的孩童,總顯得格格不入,更遑論如今了。

不過看着窗邊的生機,祁悠然的心情也松快幾分。

“算起來,”她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聲音被蜜餞浸透,有些發黏,“明兒個便是除夕了。”

她對過年一向沒有什麼感覺。

幼時阿姐會藏些葷腥,也會用偷攢下的錢給她買絨花。

用的是粗糙的絲線紮成,顔色俗豔得紮眼,卻硬生生被阿姐别在她枯黃的鬓角,她嘴上說着嫌棄,卻也忍不住彎起了唇角。

那點顔色,便成了灰暗年節裡唯一一抹跳脫的暖。

不過那暖意,是偷來的,也帶着偷來的驚惶與短暫。

不慎被發現後,便是雞飛狗跳的盤诘、锱铢必較的清算,将那點年節的微溫徹底碾碎,隻剩下地上扯壞的絨花和雞零狗碎的難堪。

後來在相府深宅,過年便成了一場死氣沉沉的儀式。一桌按規矩擺得滿滿當當、冷冰冰的席面,連舌頭也跟着麻木了,吃得如同嚼蠟。

至于嫁到侯府,更是各過各的——顧濯去祠堂,而她便在城南的院子裡陪着“家人”。

年節于她,也不過是賬冊上多出的幾筆龐大開銷,是庫房裡需要清點的物件,是下人臉上掩飾不住的歡愉。

也唯有在操持府内事務的間隙,她對着那年末賬本,聽到噼裡啪啦的鞭炮聲,才會從那密密麻麻的數字裡恍然擡頭,哦,原來一年光陰,又這樣無聲無息地結束了。

喜氣都是旁人的,與她隔着千山萬水。

……那今年呢?

她是否可以,奔過那千山萬水,赴一場她從不曾真正靠近過的熱鬧?

她是否可以,光明正大地、哪怕隻沾上那麼一小點,别人唾手可得的、過年的喜氣?

雪粒子依舊沙沙地敲打着窗棂。

祁悠然心頭這點不合時宜的妄念,竟如同被雪水浸透的種子,非但沒有凍死,反而在冰層下,怯生生地、不管不顧地頂開了一點堅硬的凍土,探出一點芽尖。

她幾乎是憑着一種連自己都覺陌生的莽撞,在回廊轉角猝不及防遇見顧濯時,脫口而出:“……我們……大年初一……”話一出口,她便有些懊悔,指尖下意識地蜷進掌心。

她飛快地垂下眼,不敢看他,隻盯着他衣袍下擺,聲音低得像雪落:“……一起……吃頓年夜飯?”

空氣凝滞了一瞬。寒風卷着雪沫從廊下掠過,吹得檐角銅鈴發出泠泠清響。

顧濯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烏黑如墨的發頂上。

“好。”

隻一個字。

祁悠然卻像被這單薄的音節燙了一下,她含糊地、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仍舊不敢看他。

但心裡那棵剛剛破土的、瑟瑟發抖的嫩芽,卻開出了一朵小花。

趁着采辦年貨的些許空隙,祁悠然腳步一拐,竟鬼使神差地踏進了紅绡樓的門檻。

樓裡也染了些許年節氣象,窗上貼着俗豔的窗花,空氣裡浮動着脂粉與糕點的甜膩香氣,隻是那熱鬧也帶着一種揮之不去的風塵倦怠。

“過年好。”幾包油紙裹着的、散發着臘味與糖霜氣息的年貨,略顯突兀地堆放在纖塵不染的小幾上,顯得格格不入。

秦婳一愣,目光微動,朝她盈盈一笑:“過年好。”

“郡主今日過來,可要聽曲?”

祁悠然搖搖頭,她随手拿起一塊糕點,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她含糊地、像是被那口點心噎着了似的,擠出一句:“如果……我有一個朋友……跟她夫君一直不冷不熱,近來他們關系破冰了,怎麼可以維持現狀?”

秦婳眉梢一挑,目光複雜地看着她:“親手烹饪些菜肴,或者做些随身的物件表示心意吧。”

親手烹饪?随身的物件?

祁悠然皺了皺眉,糾結了一番,還是應下:“好。”

臨走時,卻見一穿着粗布短襖的男子在糾纏一姑娘。

那姑娘,一張俏臉氣得煞白,眼裡噙着淚,又驚又怕,徒勞地掙動着。

“怎麼回事?”祁悠然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天然的冷峭。

那短襖男子見她衣着不凡,被她不怒自威的神色驚得一愣,讪讪松了手。

那雙沾着泥灰油污的手,還是在姑娘幹淨的衣服上留下了污漬。

秦婳皺眉,聲音帶着倦怠和厭惡:“後院的青石闆路壞了有一陣了,每每走過,鞋子都烏糟糟的,好不容易請了工匠來修,玉煙這傻丫頭,瞧着天寒地凍,好心端了碗熱湯給那厮暖暖身子……”

她自嘲一笑:“誰知這好心倒成了引狼的餌,真是諷刺,世間的不公,怕是九成都落在了女子身上。”

風雪的寒氣撲在臉上。

祁悠然的目光落在秦婳那張即便在怒意中也難掩風情的側臉上,忽然開口:“要我為你贖身嗎?”

秦婳猛地一震,還未回應,卻見一錦衣男子醉醺醺過來:“什麼人敢來小爺我的地盤撒野?”

他一邊打着酒嗝,一邊蠻橫地伸出手,箍住玉煙瑟瑟發抖的腰肢,将她強行拖拽入懷的同時,踹了那粗布短襖一腳。

那工匠吃痛,“哎喲”一聲踉跄倒地。心知是惹不起的權貴,權衡隻在瞬息,他臉上那點糾纏時的無賴勁兒瞬間褪得幹幹淨淨,隻剩下一片驚恐的灰白。他連滾帶爬地撐起身,連身上的泥灰都顧不得拍,像隻受驚的老鼠般,眨眼便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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