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悠然失魂落魄地回到院子,每一步都拖拽着無形的負面情緒。
白石此時卻在外頭候着,身形融在夜色裡,也沾了夜的涼氣。
祁悠然看着她呆立的樣子,忍不住皺眉:“等多久了?進來吧,外頭太冷了。”
推開門的一瞬,屋内昏黃的燭光湧出來,祁悠然臉上那層浮着的、薄灰似的失意,被眼皮一垂一擡,便收拾得幹幹淨淨。
“郡主,先前在朱雀街上行刺的兩人,已經招供了。有個男人尋過他們,布下這出惡毒的戲。那人從頭到腳蒙着,隻瞧出個尋常中年男人的身量。”
祁悠然抿唇,既然對方有備而來,自然是泥牛入海,無迹可尋。
她感到一種熟悉的疲憊,如同陷入一張無形的蛛網,越掙紮,縛得越緊。
白石眼底劃過一絲狠辣:“這兩人……眼下怎麼處置?”
祁悠然眼皮冷淡地垂着:“她不是怨我草芥人命嗎……”
話尾咬在齒間,細細地磨,倒像嚼着什麼苦果。
她攤開掌心,目光落在那道疤痕上,唇角若有似無地一牽,“那便如她所願,按律處置就是。”
輕飄飄的一句話,帶着點塵埃般的嘲弄。
她擡起眼,那眼神穿過虛空,洩露深藏的、尖銳的陰郁。
大梁的律法麼……向來是最下流的商賈手裡的賬本子,對着誰的臉面、掂着誰的斤兩、嗅着誰口袋裡的銅臭氣,翻出截然不同的價碼來。仁義道德是寫在封皮上糊弄鬼的,内頁裡爬滿的,全是見不得光的蠅營狗苟。
處置?也不過是看人下碟的一碟冷菜罷了,擺給該看的人瞧個樣子,堵住悠悠衆口,至于底下是馊是臭,誰又真的在意?
她略停了一停:“周氏有消息了嗎?”
白石搖搖頭,滿臉歉疚。
祁悠然輕輕歎了口氣:“不必太過介懷,繼續找吧。”
“找着了……”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就不必費事送回嶺南了,直接殺了吧……也算替天行道了。”
她唇邊又浮起那點諷刺的笑。
燭火的光潑下來,澆了她一身,濃稠得化不開。光影裡,她整個人虛晃晃的,倒像個紙紮的鬼魅,透出幾分不祥的豔麗。
“過年了……”祁悠然的聲音沒什麼喜氣,平平闆闆,“還勞煩你跑一趟,去找邬先生。”
茶盞氤氲出一點稀薄的熱氣,祁悠然抿了口茶:“這藥雖烈,卻頗有效用。分量……再加幾成罷。”
白石皺眉:“你的身體……”
祁悠然無所謂地牽了牽嘴角,眼中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
那笑容很淺,浮在臉上:“無事。”
往昔種種,分明才三年,卻成了經年舊事。她不許人窺探,也不樂于言說。
愧疚與不忍是活的,無聲無息,卻日夜不息地蛀蝕着她為數不多的那點良心。
隻留下這一具日漸枯槁的軀殼,在年關的燭影裡,無聲地耗着,直到熬幹最後一點生氣。
何時能解脫呢?
祁悠然忽地擡手,朝白石抛去一物。
白石慌忙接了,掌心裡一沉,是串紅繩縛住的銅錢,沉甸甸的。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祁悠然望着她,“算是壓歲的意思,别嫌我多事……過年好。”
硬邦邦的一句話,卻也透出點活氣。
白石動容地搖搖頭,将這串冷硬的銅錢攥在掌心。
怎麼會嫌呢?自從那年被從泥濘血污裡一把拽起,她這條命,這腔子裡的血,早就是祁悠然的了。她用一輩子報恩,也隻覺不夠。
這個年,依舊是寡淡的。
像一壺陳茶,勉強啜飲一口,隻在唇齒間留下些微澀的渣滓,連帶着胃裡也泛着酸冷的空虛。
顧濯那頭,是徹底沉寂了。他身體不适,悶在房内,門窗緊閉,一絲人聲也無,連光影都吝于洩露半分。
祁悠然立在廊下,殘存的雪,映着慘淡的天光,白得刺眼,白得荒涼。
隔着門廊,那門檻便成了天塹。
她遙遙望着,隻看到自己,被廊下那點稀薄的光,投在地上一個伶仃的影子,孤單地貼在磚上。
一個是面上的浮沫,一個是沉底的茶渣,明明囿于同一隻冰冷的容器,卻隔着咫尺的水層,永遠觸碰不到彼此。隻在無聲的傾軋中,零落地沉浮。
明明近在咫尺,偏生遠過天涯海角。
祁悠然再次見到顧濯,是元宵前一天去感業寺祈福。
當今皇帝尚佛,不同于太祖皇帝,這喜好便如同無形的律令,連帶着滿城的王公貴胄,也都要在這節日裡,擠到金碧輝煌的佛堂寶殿中來,做出虔誠的模樣。
人間潑天的富貴,心底那些見不得光的私欲,都化作了前仆後繼的香火錢,叮叮當當地砸進功德箱。
祁悠然并不信這些泥胎木塑真能普渡什麼衆生。凡事皆在人為,或成或敗,或生或死,不過是一己之力與那看不見的命數角鬥罷了。
可這郡主的金冠,重逾千鈞,一舉一動,都要守着這浮華世界裡不容置疑的秩序。
祁悠然自嘲地想,她的脊梁骨早就被抽走了,空剩一具金玉其外的皮囊,日複一日,在這衣香鬓影、爾虞我詐的人世間,維持着一個跪着的姿勢,連她自己都忘了該如何站直。
……一如三年前,她匍匐在那象征無上權力的丹墀之下,額頭觸着冰涼的地磚,将所有的驚怒、仇恨與怨毒,都死死壓進塵埃裡。
顧濯一身玄色大氅,衣着比往日厚重些許,但依舊極為簡單,并無半點珠玉配飾,通身上下隻有一片沉郁的黑。
他這些天清減了許多,身量愈發顯得孤峭。
清隽的面龐籠着揮之不去的倦色,然而那眉目,卻依舊是疏離沉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