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頭你不會是專程來恭維我的吧?”他又續了碗茶,滾燙的茶水灼燒着五髒,睡眠不足的渾噩感才消失不少。他不清楚林友的品秩,但郢州這麼小的規模,在現代大約沒資格約見他。
“其實是小人連夜追查,終于尋到了那夥賊人的行蹤。他們多次加害于你,如此深仇大恨怎能不報?”他話說的正義凜然,心中卻有些發怵,偷偷用眼瞄向裴辛。男人一口一口抿着茶,也不知再想些什麼。
混迹商場久了,林友借刀殺人的伎倆他還是看的出的。原本就對他厭惡的心情愈加濃烈。但他自诩雄獅,讓别人平白無故踩上一腳卻不付出代價,還從沒有過…嗯,有過一次。可諾倫聯系不上,她口中不明不白的蝴蝶效應使他擔憂。但,獅子是不會優柔寡斷的,他冰冷的眼神注視着眼前卑劣的男人,心中吞吐着怒火。既然你要直面雄獅,那就見一見它的獠牙吧。
“他們在哪?”
“小人為大俠領路。”裴辛不像個心善的人,面色陰冷,他都幾乎已經不抱希望,要去官衙領人救兒子了。沒想到柳暗花明,心中竊喜,原本不強烈的道德感也抛之腦後,風風火火便要趕往約定好的城隍廟,哪裡地處偏僻,趕過去也差不多時候了。
裴辛始終陰冷的看着眼前上蹿下跳的小醜,眯着眼,由差人引着路朝外走去。
“婆婆,隔壁說話的是送我來的人麼。”呂甯易面色蒼白,鬥大的汗珠從臉上滑落,卻仍強撐着起身。她受了傷高燒不退,那婆婆熬了草藥,現在真在換洗鎮額頭的毛巾,看她坐起身急忙沖了過來“姑娘,你可别亂動呀。”
“是裴辛送我來的麼?”
“是個書生和俠客。兩人早早便離去了”将女孩又放倒在床上。
“可我剛剛還聽到了他的聲音…”
見她已經這副模樣了,還一臉執迷不悟的神情,忍不住歎口氣“無論是誰,多重要,都沒自己重要。傻姑娘。”
見她愁苦着臉,不再說話。小火爐上煮着的草藥也沸騰起來,她起身尋了隻碗倒進半碗黑湯,是昨夜那書生給的藥方。扶正女孩,将藥送進她嘴中,女人萎靡的臉色也有了些精神。
“好好休息,别胡思亂想。”老太太将她規整好,收拾完藥渣,臉上緊繃的神色,也放松下來,這麼重的傷勢,她還真怕女孩撐不過去。一放松,天旋地轉的眩暈感便襲了過來,終究還是老人了,熬不住。囑咐女孩一句“有什麼事喊我老伴就好。”
“嗯,謝謝婆婆。”
“拿錢辦事。你的費用哪位俠客都付過了,安安心心在這養好傷。”
她此時渾身無力,頭腦也渾渾噩噩的,這幾日奔波不停,乍一停下腹部的刀傷,也被她感受到灼熱的痛感,在暖和的屋子裡冷汗直冒。她想着些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又忍不住想起那個地獄。
十五年前,那時她才七八歲吧?寒風獵獵作響,遠天的厮殺聲似乎也開始飄忽不定。那個從小照看她的爺叔,站在公府癱頹的院牆上,癫狂的高喊“殺吧,殺吧,都殺幹淨了,我們就到地獄了。”
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能清楚的知道,那個美好的世界,在崩壞。
伴随着鼓聲,又升起了狼煙,焰雲仿佛也籠罩在琥珀色的琉璃中。她能觸碰到每個人,但與每個人又與世隔絕。
“戰争會很快結束的。”他揉揉自己的腦袋。
“世界也會被拯救的。”那個身影她從未見過,但在軍哨響起,所有人都要躲進房屋,躲避箭雨的時候,自己與爺叔走散,在荒涼的城池中哭的撕心裂肺。
而他獨自走在兇險的大街上,在箭雨中伫立,目光穿越遠天,似乎沒有邊際。
“你不怕麼?”她躲在破棄的屋檐下,腳下是一層細密的白霜,她艱難的挪動腳步,好離男人更近一些。她聽說被烈火席卷的草原上,幸存的小草會把根須糾纏在一起,形成新的草原。
“怕什麼?”
當然是再沒有聲響,沒有同伴,死寂一片的孤獨啊。但那樣成熟的大人,或許并不害怕孤獨。
“飛箭啊,還有哪些兇殘的敵人。”
“死亡麼?”他苦笑着。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是一柄潔白的長劍,筆直的插在屋外的牆壁上,镌刻的命運二字,仿若壓着一座山。這柄無主的利刃,仍沒遇到能面對山崩的主人。他揉揉女孩的頭“死亡并不可怕,那是逃脫樊籠絕對的自由。”
她似乎始終沒能看清那張臉的模樣,但從背陽的陰影中,她能感受到和煦如陽光般的注視。冰冷的世界,似乎也有些消融了。一個小孩子很難理解“最”這種詞語的具體含義,父親的戒尺,母親的責罵或者是自己不能理解的死亡,都同樣可怕,甚至前者還要更可怕一些。但現在她有些明白了,死亡,會讓她愛的人消失,就像心口慢慢被刀剜去,缺失的空洞感讓她目眩。
“但是戰争,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男人揉揉她的頭,言語中帶着深沉的悲痛“愛才是最可怕的。那是對冰冷世界注定失敗的決絕一擊。不想屈服于世俗的理想者,愛便是他們的命定之死。”
他從地上抽出那把劍,狂風驟起,天地也漸漸遠去。
他獨自站在風雷之中,那是種怎樣的孤獨?
“呂甯易…答應哥哥一件事。”她那隻秀着自己名字的荷包似乎被看到了,她艱難的在哪如同山崩的末世中點頭。
“那個叫裴辛的男人…不要接近他,好麼?”他回過頭,鬓發在風中狂亂,淚水如雨一般。“作為交換,我會在這裡親手結束戰争。”
他舉起劍,風雲卷動,戰馬嘶鳴,這片戰場上的無數戍卒停下手中的厮殺,在驚恐中看向天際正中的漩渦,那個男人站在癱頹的城牆之上,手中的劍直至天穹。
滿天的晨光皆暗淡,隻有他獨自燃燒。
于是,她再也無法忘記那個名字。
裴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