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閉上眼睛,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嗯…成為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吧?”那時的李昭明也還小,不知該怎麼解釋那個複雜的概念。但過去發射的子彈,終會有一天正中眉心。她同樣無法準确理解死亡這個概念,可她相信哥哥。她在黑暗的包廂中,被令人窒息的香氛包圍,在逐漸成為一具行屍走肉。她大約也是死了。
她仍是低着頭,沒有動作。小紅又從桌上端起酒杯:“劉哥,她還是新人不懂事。我替她喝一杯。”
卻被勃然大怒的男人一把将酒水摔在地上:“你在這叽叽喳喳什麼?!信不信惹怒了老子,你這間店都要倒閉!”
她陪着笑,又走到女孩身邊,用手環住她的腰:“小葉,你陪劉哥喝一杯吧?在店裡出不了事的。”
“我不會喝酒…”她愁苦着臉,像是快哭出來一般,男人終于沒了耐心,桌上的瓶子噼裡啪啦的響了起來。将這個未經世事的女孩吓得瑟瑟發抖。張總也終于聞訊趕來,擺擺手将她趕走,安撫發怒的客人。
她坐回後台,想逃離這座墳墓一般的宮殿,可又想起病重的母親,心漸漸下沉,像是溺水者一樣,無力起來。于是這座後台的所有姑娘,對這個角落肚子垂淚的女孩紛紛側目。也許是深夜了吧?人漸漸散去,哪位安排她的張總似乎也遺忘了她,小紅醉醺醺的回到後台,詫異的與眼睛通紅的李紅葉對視。
“你還沒走?”摔飛高跟鞋,坐到女孩身旁,套上白色的襪子,又從鞋櫃取回自己的平底鞋。
“沒人告訴我。”她諾諾的開口,看到一旁的女孩瞪大雙眼:“你怎麼這麼老實呢?”
“把衣服換好,回家吧。”長探口氣,從包裡取出自己的衣服。
“那明天幾點過來?”
“你還要來啊?!”她張大嘴,今天給她收拾爛攤子已經要了自己半條命了,還要繼續下去?她頭痛起來,又長出口氣:“你不适合這裡。”
“但是,我需要錢。”
“這裡誰不需要錢?你如果覺得在這種地方掙到了錢,能幫自己擺脫苦難,隻會在深淵越走越遠。去找份正經工作吧。”她走進更衣室,昨天領到的打車券還未過期。她省吃儉用,做夢都在想有一天存夠了錢再也不回到這個地方,可多少錢夠呢?數字一天一天再增長,她對離開的恐懼也越來越大.她仍在努力,努力的工作,努力的存錢,努力的熱愛自己。她像是待發芽的種子,可她已經無法想象自己破土而出,生活在陽光下了。在黑暗中生存的久了,也便開始懼怕陽光了。從心底生出苦澀,換好衣服走出門,李紅葉還等在後台,她仍糯糯的看過來。她打心底不喜歡這個女孩,笨拙,老實又怯懦。可那個女孩眼中仍有着某些東西爍爍的閃着光,像是雜草一般,有着被風一吹就倒下的脆弱,和即便是最苦痛的沼澤中也能生長的堅韌。
“我的母親重病了,隻有我能肩負起來。”
“随你吧”真是麻煩啊。她歎口氣,除了還有客人尚在的幾位姑娘,後台人已經幾乎走光了,女孩畢竟是自己帶領的,她最終還是沒放心的下:“你怎麼回去?”
“騎個共享單車吧,我哪裡不遠。”
“這麼晚了,太危險了。”她從不是什麼心善的人,但新人交給她,她終歸是要負責的。用手機幫她叫了車,忍不住肉疼起來,沒有打車券她自己可是都不舍得打車的。将她送到門前,隻希望她能知難而退,明天不要再來了。
……
“阿姨好些了麼?”王樂實在沒有自己主動前來的勇氣,借着同學要來看望的契機跟了過來。素白色的房間内充滿消毒水的氣味,李紅葉挂着黑眼圈,還是強打起精神為男孩倒了水。那些同學約莫清楚他對女孩的心意,所以放下果籃便早早的告退了,他撓着頭不知該說些什麼。
“嗯,要動手術。醫生也是說有概率會好轉。”李紅葉嗅一嗅身上的香氛味,醫院有獨立開辟的陪護洗浴室,她沖了許久,那股味道仍揮之不去。在消毒水的味道重,一遍又一遍的沖擊她的鼻子,讓她感受到從心底升起的屈辱和難堪。忽然之間,她再也不敢像以往一樣,坦坦蕩蕩的與這位盲人對視,他眼底有着光亮,像是黎明的晨星,毫不留情的刺穿她的黑暗與卑劣。
“一定會好起來的。”
“嗯……”
房間内陷入沉默,讓女孩有些窒息,她站起身,眼中無光,猶豫的開口:“要不出去走一走吧?”
“嗯好。”其實他并不喜歡醫院的味道,辛辣的消毒水味讓他的鼻子乃至胸腔都隐隐刺痛,可這裡還有李紅葉。她身上輕柔的香氛比以往都要濃烈,使他忍不住猜想那朵花的模樣。他被女孩攙扶着,躲避着病患和陪護。在心底的畫闆上悄然勾勒,盲人最大的煩惱是什麼?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答案。于他而言,也許是無法區分顔色吧?他喜歡紅,因為李紅葉的名字中有這種顔色,這位女孩也應當像玫瑰一樣,在幹涸的大地上也能頑強的盛放。可他卻無法想象出那束嬌豔的紅,隻能約莫與他最喜歡的陽光等同,那是一種熾熱而又純粹的顔色吧?他循着香味轉向李紅葉:“還有三天就是元旦。班級要報節目,你是我們主心骨,沒有你,大家覺得元旦晚會好像也不完整了。”
“我不知道有沒有時間。”她聲音低沉,睡得太晚,精神還有些恍惚,又想起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她未來的生活要在那種地方,漸漸腐爛麼?
“沒事,大家都能理解。”男孩低垂下頭,他是位無法視物的盲人,可心底勾勒的花朵随風朝他擺動時,扔讓他忍不住的羞澀。他期待着與女孩的每一次見面,卻又伴随着恐懼。愛是對抗荒誕世界的武器,可他明白,閃爍着銳利鋒芒的兵刃也會劃傷自己。他的父親喜歡抱着他坐在電視機前看周星馳的電影,他大約能明白父親的心意。他希望自己的孩子面對冰冷的世界,依然能開心起來。他會附和着父親的笑而笑,但始終難以察覺那荒誕電影中真正幽默。直至他聽到周星馳的配音,石斑魚老師孤獨低沉的語調中,深藏的堅韌和昂揚。那個能被他勾勒出的落寞男人使他第一次發自内心的笑了出來。敢直視自己内心的人,就像徒手握住鋒利的劍。他也想不顧一切,死死握住那片心底唯一的光,他有一位在駿易做總經理的父親,他有的是錢,女孩所有受益于物質的苦難都能輕易解決。可他終究沒有一往無前的決心,物質隻是人生困苦的一部分,甚至是并不重要的一小部分。他不敢握起對抗世界的利劍,也不似父親口中的雄獅。
“嗯……”這句平常的話卻使她的心刺痛起來,她不想大家理解,不想為了照顧她而隐藏心中的情緒。她的母親為了養家而重病,她的哥哥為了養家而身亡。隻有她是個始終無用的累贅,她憎恨這樣的生活,想像正常人一樣昂首挺胸的活着,卻眼睜睜看着自己所乞求的一切離自己遠去。刺鼻的香氛萦繞在她鼻間,那是她腐爛的腥臭。她被埋在無法騰挪的棺木之中,看着生命中的光亮漸漸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