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一名身着素袍的青年從長夜中行來,遠遠地向蕭硯抱拳點頭,爾後擡手接過她遞來的扇子,行入寝宮之中,與蕭硯擦身而過。
蕭硯阖了阖眸,擡步向黑夜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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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試問!”蕭韫搭着身邊謀臣的肩膀,高舉着酒杯,踉踉跄跄似是醉了一般,“若是此朝命運将息,皇帝壽數将盡!汝等……将作何打算?”
杯中之酒晃出杯外,潑灑在地上,似是将衆人的心定住一般,朝堂上下頓時鴉雀無聲,隻有那水珠砸在地面的“啪嗒”聲。
“怎麼,各位,”蕭韫一把推開身旁那大臣,扶着桌邊,按着佩劍,擡眸瞥向大氣不敢出的衆臣,“都不敢答麼?”
“這……”一個文臣四下看了看,上前一步向蕭韫作揖道:“我們……定會立蕭大人為新君,爾後随您左右,任您驅使。”
“黎興!你這狗官!”
話音未落,一旁的老臣怒不可遏地指着他怒罵道:“先帝在時,何曾虧待于你!怎麼,你黎家食朝廷俸祿多年,如今卻要與這厮狼狽為奸!你父若在世,定不饒你!”
“哦?”蕭韫提劍踱到那老臣身邊,滿腔酒氣都撲在他臉上,熏得老臣不由得向後一躲。
“陳大人的意思是,不願追從于我?”
“廢話!”所謂陳大人絲毫不屈服于蕭韫的威壓,他朝蕭韫扯着嗓子怒喝道:“你算什麼東西,我豈能受你驅使?季大人一生清廉兩袖清風,又怎會收養你們姐弟這等奸黨佞徒!”
“閉嘴!我姐姐豈是你能出言侮辱的!”蕭韫皺眉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程鋒!”
一名武将循聲而動,按着佩劍,從衆人身後繞出,立在那老臣眼前,怒目而視。一身盔甲随着他的步伐而陣陣響着,回音蕩在整個大殿之中。
“哈哈哈哈哈,”那老臣不由得笑了起來,“來啊,蕭韫,有本事殺了我!”
“你以為我不敢嗎?”蕭韫咬牙怒吼道:“拖出去,斬了!”
程鋒一點頭,直接伸手将那老臣扯出殿外。整個廳堂又陷入一片死氣,唯有門外陳大人漸行漸遠的怒罵聲不絕于耳,回響不停。
“其他人呢?”蕭韫直起身子,按着佩劍在殿中踱着,“還有不服的嗎?”
“我等皆聽從蕭大人調遣,誓死相随,絕無二心!”百官面面相觑後,跪在地上一齊喊着,聲音卻七零八落,如松了的琴弦似的。
“報——”
“說!”蕭韫看着跪在門外的探馬,揚了揚頭。
“報大将軍,楊鎮老将軍接到您的消息,正同其子楊崧一起,馬不停蹄地趕往長安,大概三更就到。”
“好,你且下去。”蕭韫滿意地點了點頭,“今日宴飲,有人沒來否?”
“回大人,”方才進言的黎興拱了拱手,“陸啟從宴會一開便不在此地,不知他……”
蕭韫聞言一皺眉,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陸啟是我姐姐的近侍,晌午便被她叫走,另有安排。除了他呢?”
“其餘人都在此地了。”
“好!”蕭韫握着劍柄,滿意地點了點頭,“諸君都記着方才所言,如有違背,提頭來見!散帳!”
衆臣面面相觑,爾後接連退出大殿。
蕭韫提起酒壺,猛灌了一口酒,看着如潮水散去的人們,不由得笑了起來。他暢然長歎一聲,拾起早在一旁疊好的大氅,闊步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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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韫的酒意早被涼風吹散,他站在堂前,拎着那件大氅靜靜候着,一擡眼便見一抹紅影朝他行來,他趕忙蹙了蹙眉,快步迎了上去。
“姐姐,”他将大氅裹在蕭硯半露的肩上,擔憂地望向她,“如何,一切順利嗎?”
蕭硯垂眸不語,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良久後,又擡眸望向蕭韫,“昏君已死,你我家仇得報。”她長呼一口氣,帶着蕭韫往乘月閣上登着,“文官武将是何态度?”
“現今朝堂之中,掌權者皆是我們的親信,你一進洞房,局面就被我等控制住,那幾個所謂忠臣,也已被拘禁在宮内偏殿。”蕭韫緊跟在蕭硯身後,扶着長劍答着。
蕭硯的拳頭微微攥了攥,爾後又無力般地松開。
“楊鎮老将軍回來了嗎?”蕭硯腳步未停,蹙眉仰頭望向隐于西山的月色。
“楊鎮他啊,”蕭韫輕蔑一笑,“他聽聞我等傳他前來,本不願來,又架不住我們勢力宏大,反抗不得,”他滿面傲氣地仰了仰頭,“隻能帶着兒子一刻不停地趕往長安,現已被我等禁足在赤霄府中。”
蕭硯輕輕颔首,踏上了乘月閣的最後一道階梯。
“母親……安葬了嗎?”
蕭韫腳步一頓,随即斂了笑意,鄭重地點了點頭,“安葬了。”
一抹晨光融入夜際,将落月餘晖盡數掩去,拉起新日之帷帳。蕭硯蓦然轉身,急走兩步,伏在欄杆之上。
朦胧的晨光一點一點傾瀉在長安之上,恢弘壯麗的都城如流水卷軸般展現在蕭硯眼前。
她還是第一次以如此視角俯瞰長安。
“長安啊,長安。”蕭硯眸中的陰骛狠戾早已随月色一同散去,那一抹悲憫也消散不見。日光照耀下的長安城在她眼裡映出點點金光,襯着她暢然的面容。
“城樓如此恢弘,内部卻四分五裂,陰暗不堪。”她撐着欄杆,輕歎一聲,凝望着樓閣之下的片片繁華。
蕭韫擡步走到蕭硯身旁,接過她從身上扯下來的大氅,“這又何妨?天下大權已落入你我之手,若現在稱帝,平叛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到那時,這長安如何治理,全憑姐姐心思。”
“稱帝?”蕭硯回眸瞥向蕭韫,不由得笑着搖了搖頭,“你拿什麼稱帝?靠搶來的權力麼?”
“掌握天下之大權,這還不夠?”
蕭硯長歎一聲,背靠着欄杆,“現今山河四分五裂,豪強割據民不聊生。你我弑君自立,又豈能收複民心?所謂稱帝,不亦是一句空言?”
“你我苦心經營如此之久,卻連做個皇帝都不行?”蕭韫攥了攥拳,蹙眉質問道。
蕭硯望着他,良久不語,爾後回身伏在欄杆之上,望向街道上走出的一個個行人。
五更的鑼聲在街巷之中回蕩着,蕩開雲霧,一街一巷如水墨飄散般映入蕭硯眼簾。她倚着欄杆,側目望着長安街景,眸中不由得浮現出一抹欣慰之情。
“終有一日,這城将堅不可摧,庇佑萬世,吐納百川,生生不息。”
蕭韫随着他姐姐的目光一齊向下望去,但見樓宇之間蕩着迷蒙霧氣,早起的人已經伴着那聲聲鑼響踏在黎明的街巷之中。
他似是釋懷般輕歎一聲,“也罷,”他也趴在欄杆之上,望着長安的一街一巷,“現在我們大權在握,姐姐你又喚回楊鎮父子為你驅使,平定天下不是早晚的事?”
“平定天下……”蕭硯聞言不由得嗤笑一聲,“早着呢。”她回頭望向蕭韫,笑道:“别的暫且不提,就你方才說到的楊鎮。”
蕭韫不解地蹙眉望向蕭硯,“楊鎮怎的?他不是已經被我控制住了?”
“他除了楊崧外,還育有一女,名喚楊筱。”蕭硯轉開視線,又擡眸望着遠處的山巒,“北羌公主被那昏君獨寵的奸佞逼死之後,楊鎮便為了他女兒的安危,不得不把他那還沒記事的女兒,托付給自己的至交。”
蕭韫聞言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不就是一個下落不明的女流之輩,能掀起什麼風浪?”
“對那昏君來說……”蕭硯冷笑一聲,回眸瞥向蕭韫,“我不也是那個,下落不明的女流之輩麼?”
“這……”蕭韫一時被塞得無言以對。
蕭硯暢然地長歎一聲,伏在欄杆之上,“楊筱……”她望着連綿群山,輕聲喃喃着,“背負如此命脈,又能在這亂世之中,掀起何等風浪?”
她望着東面遠山,聆着陣陣風聲給的回應。卻不知,此時的楊筱,正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