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煊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伸出了手來,替她将那一縷不甚乖順的發絲,重新别在耳後。
袖口帶起他衣襟蟠龍暗紋上散發的後調,是苦艾浸淫後的龍腦香氣,微醺中帶着些許苦澀。
她很是熟悉。
指尖帶着冷意的觸感劃過臉頰,激得她微微一震,程時玥擡眼,正對上他清俊如皎月般的臉。
“寫得如何?”
他眼中意味不明,似有銀河碎屑,層層疊疊。
慌忙将頭垂下,程時玥隻覺得面上一陣沒來由地發燙。
“回殿下,這位……這位考生的策論,雖不及其它幾篇氣勢磅礴,卻重在實操。行文中觀點不僅考慮全面,且提出的對策都令人耳目一新,臣……屬實受教。”
程時玥說完,偷偷擡眼看他。
眉廓銳利卻不失疏朗,他當真是如神佛一般不食煙火。
此刻他端坐依舊,如往常般不顯露情緒,但氣場總感覺有點詭異,令程時玥沒來由地發慌。
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既不明白他為何會深夜出現在此,也不明白他為何要讓自己看這幾份卷面。
更是思索着,殿下到底有什麼煩心事,叫自己過來連夜趕工……卻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着急。
此刻她竟隻想着要趕緊找到延慶公公問清楚,好把事情快快辦完,讓自己這一顆懸着的心能夠穩妥放下。
“這沈……這考生,你可與他相熟?”
程時玥點點頭,又連忙搖了搖頭:“回陛下,這是臣嫡母娘家的表哥,臣隻在三、四年前見過他一次,後面便不得見了,因此隻是有些印象……”
謝煊的臉色有了些許松動,“你昨日說想留任東宮,孤考慮過了,東宮目前空缺一名掌書,明日起你便可行掌書之職。”
掌書雖隻是流外的六品,卻有了正式的一官半職,是真真正正入了冊的女官,得了此職,嫡母或許也會有所忌憚,不會輕易迫她。
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程時玥驚喜萬分:“真的?”可轉念又黛眉微蹙,“殿下是單獨為我安排,還是大家統一都有安排?若是單獨為我一人,是否會被旁人知曉……知曉……我們這層……關系……”
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聲如蚊讷。
“哪層關系?”
這一聲發問低沉,帶着莫名的啞意撞入她的耳廓,猛然擡眸,燭火映入謝煊深黑的雙眼,如螢火闖進夜空。
他的話蕩得她臉色微紅:“就、就是……就是……”
謝煊有些失笑,她不是昨日還直言要為自己謀前程麼?旁人都是卯足了勁,想要争一争這獨一無二的親選,怎麼到了她這裡,卻還打起退堂鼓來。
他承認他有些故意,不知為何,就忽然想看到她窘迫的模樣。
今日與時占路上偶遇的那點不愉快,忽然便煙消雲散了。
“你若是不要,孤收回便是。”
程時玥忙道:“要,要,要……既然如此,那臣便恭敬不如從命,往後臣将更加砥節厲行,用以報答殿下青眼……臣、臣現下就好好幹活。”
“幹什麼活?”謝煊的臉上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
“傍晚見殿下時,延慶公公給臣傳了話,殿下不是叫臣來幹活的麼……”
謝煊若有所思:“……是延慶跟你說的?”
想到傍晚那老奴才親口對自己說,程姑娘公務上出了些岔子,竟要連夜回來返工,恐怕連覺都不得睡。
他料想她平時從不出纰漏,因此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于是便想來看看這平日勤勤懇懇的小女官,不為别的,隻是想看看這下屬到底捅了多大的簍子,竟嚴重到要連夜來補救的地步。
不僅來了,還命人順便拿了沈昭的試卷,也不為别的,隻想看看她到底與他有多熟。
至此,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什麼,臉上便帶了霜色:“老狐狸嫌命長,膽敢安排到孤頭上了。”
程時玥不明白殿下說的是什麼意思,卻知道殿下是生了氣,忙小小心翼翼道,“殿下今日外出辛勞,不如早些回寝歇息,臣這就去找延慶公公……”
謝煊眉間微皺,尾音更是沾了三分難惹的倦意:“你在趕孤走?”
程時玥忙道:“不不,臣不敢。”
既然升了職,那便要更加努力辦差,這是程時玥心中最為樸素的念頭。
她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維護着在他心中的印象。
包括她的勤懇、認真、不多事。
也包括,她不愛他,她隻是一心往上爬。
謝煊狀似在笑:“你倒是具體說說,延慶是如何‘傳話’給你的。”
程時玥有些莫名奇妙,硬着頭皮一五一十道:“延慶公公說東宮今日事多,惹殿下煩憂,命臣今夜宿在東宮,連夜辦事,臣想着……”
“……叫你今夜宿在東宮。”謝煊将這幾個字反複在舌尖揣摩,想象着她當時像小貓兒一樣被延慶那個老狐狸糊弄,似笑非笑道,“那老狐狸,倒也沒說錯。”
頓了頓,他道:“不過,卻不是因為公務。”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