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粼是在車子壓上路沿的那瞬間閉眼的。
在極限邊緣徘徊一路的心跳完全失控,裸露在外的冷白肌膚像被鮮血染過一般绯紅鮮豔,脖頸、額角凸起的蜿蜒經脈好似想頂破封印的怪獸,蹦跳不休。
閉眼的瞬間,世界陷入黑暗,整個人好似被纏繞的水草拖入深不見光的海底,四肢又麻又重,胸腔悶窒得喘不過氣,就連殘存的幾分意識都要被黑暗完全吞噬掉。
他聽得見秦郗在叫在喊,卻給不了任何回應,意識和身體漸趨分離,他覺得自己輕飄飄的,似乎已經擺脫了那具沉重的、不堪一擊的軀殼。
好像在黑暗中等了整個世紀,直到那道清泠的聲音幽然響起,虛空中陡然生了根透明的絲線,倏地把飄遠的意識強硬地拽了回去。
恍惚間,他聽見秦郗憤怒的責問,聽見她說自己差點被撞倒……失控的心跳重重地往地上一砸,沒過頭頂的海水頃刻間向四面八方褪去,他緩緩掀起沉重的眼皮。
“楚,小,青。”他費力地喊。
見楚辭青朝他看來,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透着顯而易見的慌色,他輕輕地扯了扯嘴角,好像安撫,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你,沒,事,吧?”
楚辭青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男人說的什麼。
唇角輕微抽搐,刹那怔忪間心念百轉——
一會是無語,老闆她叫楚辭青不叫楚小青啊喂!
一會是荒謬,虛脫的他,叉腰的她,怎麼看都不該他問她吧?
一會是欣慰,總算有人記得發現關心問候受害者了嗷嗷嗷~~
半晌後,她果斷搖頭,簡明扼要地總結:“我沒事,花有事。”
完全沒想過兩人會認識的秦郗傻在原地,吞口唾沫,終于找回了點肇事者的自覺,頓了兩秒後幹巴巴道:“多少錢,我賠。”
原本氣拔弩張的氣勢一瞬變得和諧。
楚辭青咽口唾沫,一邊不住地瞅神色狼狽的倒黴蛋,一邊飛快地在心中盤算,這筆生意要碰瓷,啊不,要喊價多少才劃得來?
一千買的花,賣了不到十分之一,原材料就算個九百,加個路費,人工費,驚吓賠償費、花錢消災費、精神損失費……
等等,她算不過來了。
在她揪着寸頭冥思苦想時,宋天粼已經緩過來,接過秦郗遞來的礦泉水,仰頭灌下幾口,又被嗆得猛咳,臉上的绯色更重幾分。
好半晌,男人擡手抹去唇角的水漬,坐直,眼神落在楚辭青身上,眼底翻湧的情緒有些重。楚辭青看不明白,但又莫名地覺得男人應該沒有什麼壞心思。
夾在兩人中間的秦郗左看右看,覺得現在的情況很棘手。
他既擔心受害者獅子大開口,又擔心受害者兔子不開口——粼總對受害者的态度太奇怪了,親昵又陌生,他看不明白,但本能地覺得,要是敢欺負她,可能活不過今晚。
所以,他一咬牙,主動低頭認栽:“這位楚…小姐,一萬夠了麼?”
正準備喊價兩千的楚辭青:“!!!!”
她先看了一眼秦郗,又瞥了一眼宋天粼,眼神中懷着不自知的敬畏。
不愧是倒黴蛋手下的人呐——這大方勁,一樣一樣的!
她又想起車禍那晚的場景。
她隻給了微信和支付寶兩個選擇,但倒黴蛋竟然直接問她要銀行賬号,開口就是一百萬夠不夠,吓得她差點當場表演個原地摔跤。
坦白說,她确确實實想點頭來着的。
但很快又想起邁巴赫車身的凹痕,想起強行操作損耗過度的發動機,想起一路擦着火花離死不遠的輪胎……
總之,要是一碼歸一碼等他反應過來再問她要賠償,估計一百萬都不夠賠的。
所以她堅定地搖了頭。
最後,奄奄一息的倒黴蛋拗不過她,給她轉了一千後還不忘安排人帶她去做了全身檢查。
唉,做個有良知的好人真難。
楚辭青歎氣,“不用這麼多,兩千就行。”
頂着粼總凜冽眼光的秦郗渾身激靈:“要的要的,我差點撞了你,多的就算精神補償,要不你現在就去醫院做個檢查?醫藥費我來出!”
身體從小倍兒棒的楚辭青:“……”怎麼都愛把她送去做檢查?
“真不用……”
她剛開口,就被宋天粼打斷,男人的聲音極為沙啞,不複平日的清越,卻透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拿着,你……你的花值得。”
并不知道自己賣什麼花的楚辭青頓了頓:“行吧。”
結清錢款後,她沖秦郗點點頭,嘴皮子一溜索:“謝謝老闆,祝你天天開心。”
兵荒馬亂的一天還沒過完的秦郗無語凝噎。
車内的宋天粼眉頭緊皺,隐秘地掃了一眼秦郗,又低下頭,不知在想什麼。
秦郗似有所感,摸了摸微涼的後頸,擠出個僵硬的笑容,“…謝,謝謝?”
楚辭青點點頭,退開幾步,揮揮手,聲音在安靜的夜色中格外嘹亮:“老闆再見!”
兩分鐘後。
望着在原地挂了個倒擋,頓了兩頓,又一屁股撞上路沿的車,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看在一萬塊的份上。
她敲開主駕駛的車窗,露出标準的八顆齒笑容:“老闆,代駕麼?”
……
車子即将駛出輔路。
楚辭青打了轉向燈,不近不遠地跟在一輛貨車後,後視鏡裡已經能看見環路上飛馳的車流。
“不…”
她轉頭看向副駕,被男人鏡片上的光芒閃了下眼:“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