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邏輯很強,即便漏掉一些信息也能通過推測補全。這很好。”
“隻是,一份真正有用的報告不該是信息的堆砌,而是判斷的呈現。你現在做的,隻有單純記錄和謄抄。”
“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勞倫斯說話的語調比身後的紅絲絨窗簾還要柔和,像是在安撫她剛才的過度反應。
沈郁棠承認,她的确有被安撫到。
她也的确沒有想到,對人漠然到幾乎傲慢的勞倫斯,在工作時會這麼耐心、包容。
勞倫斯看着沈郁棠緊張未散的臉,沉聲問她:“你很怕我?”
“不是的先生。”沈郁棠急忙否認,
“如您所見,我想在畢業後進入Aeternum Arts公司工作,作為您助理的實習經驗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是怕…怕您會辭退我。”
“所以你就想主動請辭?”
沈郁棠沉默,不否認。
“Ivy。”
他又用溫和的聲音叫了她的名字。
每次聽勞倫斯用他美妙的嗓音這麼叫她,沈郁棠都會渾身起雞皮疙瘩,連手心裡都是酥酥癢癢的。
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在昏黃的光線裡顯得格外深邃,
“你在藝術上很有天賦,還精通英文、意大利語。作為外國人,能做到這些是非常了不起的。所以我并不會因為一次小錯誤就放棄你,但也希望你不要輕易放棄這份工作,好嗎?”
沈郁棠一時說不出話,怔怔望着他那雙漂亮的眼睛。
這大概是她第一次聽人因為會講幾種語言而誇她。
她總覺得,這是留學生在意大利想要生存的最低門檻。她從不把它當成值得炫耀的資本。
但勞倫斯這樣講的時候,就好像真的是什麼值得被肯定的能力。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起了初到意大利時在市政廳排長隊,為了一張稅号卡站到腳麻;想起深夜打工用破爛的意大利語和老闆争執工資;想起每個邊哭邊背單詞刷聽力題的夜晚。
那些她從沒向任何人提起的痛苦,好像都被他用一句話,看見了。
沈郁棠低聲地、真摯地說:“謝謝您,先生。”
但勞倫斯沒有選擇繼續這個話題,“你畢業之後,會留在意大利對嗎?”
“是的,但前提是有公司願意提供給我offer。”
“會有的。”
“我相信你。”
他再一次誇獎了她,肯定了她。語氣沒有刻意稱贊的痕迹,也不像意大利人習慣性地“bravissimo”。
隻是陳述,帶着笃定和真實。
在意識到這點後,沈郁棠很不争氣地心軟了。心髒像是被一泓溫暖的潮水輕輕拂過。
其實在來意大利之前,沈郁棠并不是自信明媚的姑娘。盡管她從很小就意識到,她長得很漂亮。
從小學到大學,她的身邊從來不缺乏熱烈的追求者。
她的家庭條件不錯,但不幸的是,父親朝三暮四,母親剛生下她不久,父親在外的私生子也出生了。
在最需要父母陪伴的階段,沈郁棠從來沒得到過父親的疼愛。他對她漠視、嚴苛,吝啬地不肯分給她一份零星的愛意。
她一邊痛恨着父親,卻又扭曲地渴望博得他的關注。
哪怕隻有匆匆一瞬。
在這樣原生家庭中,即便看似健康地、茁壯地長大了;即便擁有高學曆、經濟獨立、外貌出衆,她仍在下意識裡想要得到成熟男性的認同。
好以此彌補童年的那份缺失。
——被看見、被關懷、被無條件接納。
永遠是她靈魂深處最深切最隐秘的渴望。
所以當勞倫斯毫不留情指出她的報告存在問題的時候,沈郁棠慌了。
在意大利誇誇誇的甜蜜環境下建立起的自信,輕易就變得搖搖欲墜。
她的内核遠不如外表看起來那般強大。
她知道她有一些心理疾病,可如果不是因為原生家庭帶給她的陰影,誰又願意如此呢?
“Ivy。”
勞倫斯的聲音傳來,将沈郁棠從回憶的泥潭裡拽了出來。
她看向他。
“介意與我一同去見一位老朋友嗎?”
勞倫斯已經穿好了西服,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禮貌征求她的意見。
沈郁棠一驚。
和他?
見朋友?
“這項工作好像并沒有出現在契約書裡,先生。”
勞倫斯心領神會,“額外工作加一百歐,你覺得可以嗎?”
沈郁棠立馬換了一副乖巧表情,把平闆往包裡一塞,揚起頭甜美一笑,
“我們可以出發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