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鸢冷眼看着門内側密碼鎖上小小的屏幕,角度問題,電子貓眼仰拍下的來客面目變形,神态顯得異常猙獰。
時間不到早上6點,她剛換完衣服,本來準備帶十四下樓散步,卻發現圍欄裡的幼犬對着門口,四肢微微彎曲,脊背緊繃弓起,嘴裡發出的不是平時撒嬌的嗚咽聲,而是某種仿佛在喉嚨裡磨着什麼的鼻音,像馬上要滿弦彈射的利箭,蓄勢待發。
容鸢察覺到不對,這才輕手輕腳走到門口,先通過密碼鎖上的電子貓眼功能确認了一眼門外的情況。這個功能她以前很少用。
她盯着屏幕裡那張年輕的臉,緩緩地長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地吐出,機械式地重複着深呼吸的動作,沒有動彈。
時間的流速都仿佛減緩,容鸢不确定自己在門口站了多久,直到十四壓抑在喉間的低鳴變成了高聲的咆哮。容鸢回過神來,聽見自己胸腔裡傳來的不規則地劇烈鼓動,穿插在清脆的門鈴聲裡。
來人仿佛笃定時間到了,她一定在家,開始執着地按起了門鈴,神情堅定,眼裡透着令容鸢感到不舒服的倔強與執拗。一如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一如那天之後的每一個夢中。
容鸢在這個世界上發出第一聲啼哭的時候,她的母親因搶救無效,喪命于異國他鄉冰冷的手術台上。由于這個身份不明的華裔女性是臨産大出血被送進醫院的,送醫時已意識不清,随身未攜帶任何有效證件,因此容鸢出生後,醫院按規定報了警,并聯系當地的兒童保護機構照顧她。
兒童保護機構對健康的女嬰進行了評估後,将她安置在了由一對華裔青年伴侶組成的寄養家庭。這對30多歲的華裔青年學者,在那之前幾年當地相應政策一出台就登記成為了合法的伴侶,并早早就在系統裡提交了作為收養家庭的雙重資質認證,等待有一天能收養一個屬于自家的孩子。機構考慮到這對伴侶收入、談吐和其他各方面表現一直良好,并且和女嬰同屬華裔————盡管從女嬰的五官特征上看可能并非如此————會對女嬰更有親近感,所以挑選了他們。
女嬰3個月大的時候,正式被這對伴侶收養,取名李鸢,出生證明上登記的名字是Katherine Lee。李鸢8歲的時候,當地的同性婚姻法案正式生效,她作為花童參加了父親們的婚禮。
李鸢懂事起,她的睡前故事就是父親們的愛情故事,故事的結尾,李筠和慕容延钊總是一遍一遍跟她說,他們如何第一眼就認定她是他們的小公主。慕容延钊會跟她誇張地講述,她這樣健康又漂亮的嬰兒是多麼受歡迎,他是如何過五關斬六将,經受住了護工一遍又一遍挑刺般嚴格的審查考驗,才終于能正式收養她。
李鸢的家庭構成比大部分的同學特殊些,但是她并不缺愛。從小爸爸們就一直在告訴她,他們愛她。
他們照顧她,悉心教導她,搬到他們能擠進去當地的最好的社區,花費昂貴的學費送她去最好的學校。為了不讓她在學校因為膚色被人欺負,李筠早早送她學習武術;為了讓她健康成長,不擅長家務的慕容延钊學習營養學,跟着著名博主學做飯,力求讓她餐餐營養均衡。
李筠和慕容延钊是上世紀80年代末移民到當地的學者,在這個名校雲集的地方,于一所頂尖大學中從事研究并擔任教職,他們從小就讓李鸢相信,她以後會跟随爸爸們的腳步,走一樣的路。
他們幾乎從她3歲就開始為她規劃這條路,為了不讓她感到無聊和壓力,他們耐心陪伴和啟發她,但凡是她感興趣的,他們都會不惜血本去培養,讓她把興趣專業化,變成她未來申請好大學的加分項。
李鸢從來沒有懷疑過這樣的安排及其背後名為“父愛”的動機,她想回報這樣的“愛”,她的表達方式就是遵從父親們的所有安排。哪怕那個會半夜跳過她們家圍欄,躲開監控攝像頭,趴在她窗台邊偷偷邀請她去參加舞會的金發女孩曾經說:“Kite,我覺得你的父親們不正常,這肯定有哪裡不對!”她聽了也隻選擇果斷分手。
她當然也知道這不正常。她的家庭她的爸爸們,“好”得不正常。
李鸢的家庭構成特殊,但實際上這些特殊很少對她造成困擾。父親們寬大的背影總是擋在她身前,不管是那些不懷好意的審視,還是捕風捉影的竊竊私語,他們總是溫和謙遜,牽着彼此的手把這些阻擋在會波及李鸢的範圍之外。
她甚至都不知道李筠在外人眼裡,一直是一個脾氣暴躁不好相處的人;慕容延钊風趣幽默,卻是學生們口中的魔鬼導師。家外頭的爸爸們和家裡面的不一樣,李鸢面前的爸爸們再疲憊也不會對她發脾氣,從不向她傾訴負面情緒,反而她自己青春期的時候,偶爾會大着膽子和李筠吵架。
李鸢實在14歲的時候,有一天偶然停下腳步,懷疑她走的每一直線每一次的轉彎都經過了父親們的精密計算,突然彷徨到無法邁步前進。于是她開始跟爸爸們吵架。
她說她不喜歡國際象棋了,她不想去進行枯燥的訓練,不想一場一場的比賽;她也讨厭跳高,她開始發育後,所有以往她能輕松做到的動作好像都不對勁了,她恨這些不對勁;她質問李筠,為什麼所有她喜歡的東西都這麼讓她讨厭。
她吃不下飯,以往她也就吃不出飯裡的味道而已,現在她開始覺得這些健康過度的蔬菜汁和水煮肉讓她惡心。她不明白為什麼她不可以在放學後和朋友們一起出去吃爆米花看電影,她為什麼不能吃薯片,不能吃甜食,她一口披薩都沒有嘗過,她問慕容延钊為什麼做飯那麼難吃。
爸爸們意識到她的不對勁,開始惶恐而笨拙地向她解釋,真誠地向她道歉。他們希望她成為社區裡最幸福的小孩,他們不希望因為任何一點差錯而被剝奪對她的撫養權。混着恐懼的愛意第一次被傳達給她,她的叛逆期就這麼過去了。
李鸢17歲的時候,第一次有人明晃晃地說恨她。
經她點頭才加入這個家的弟弟,一開始總是跟在她後面,帶着崇拜的目光仰視着她,好奇地看着她在車庫裡搗鼓各種小電器,做一些小實驗,讨好地要她教自己做。然後這個小男孩剛剛摸到青春期的門檻,在那一天用着還在變聲期的沙啞嗓音,紅着眼眶沖她大喊大叫。
“我恨你!為什麼都是你!他們都想要你!他們躲起來吵架不想讓你聽見,他們從來不在乎我在不在,不在乎我會不會聽見!他們怪我,不怪你!可是明明都是你!都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