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氏内部人人都知道,溫無缺的秘書是個睜眼瞎,近1000度的近視讓黎蓁蓁一旦離了鏡片看東西,幾乎能達到“人畜不分”的境界。但和黎蓁蓁稍有接觸的人又都明白,她能輕易看透人和事物的本質,不用通過物理上的“看清楚”來實現。黎蓁蓁這個人很敏銳,一點也不好惹。
對此體會最深的其實是她的頂頭上司溫無缺。溫無缺很小就認識黎蓁蓁,兩個人關系其實算親近,溫無缺并不會反感黎蓁蓁過問自己的私事,就是這樣的場景很少在二人獨處時發生————黎蓁蓁與她一向公事公辦,不會像唐新詞那樣,理直氣壯打趣溫無缺的感情生活。
黎蓁蓁打小視力就差,父母去外省打工,她和祖父母生活在周邊縣城裡。因為成績好,高中考來了市區,寄住在城裡的遠親家。黎蓁蓁家裡沒錢,給這個表姨的寄宿費微薄,黎蓁蓁的生存條件也就十分一般,有的吃有的睡,其他自己想辦法。但好在這個表姨本身人不壞,也不至于為難她,隻是絕對談不上主動幫襯她。。
黎蓁蓁一副鏡片有啤酒瓶底那麼厚的笨重眼鏡從小學六年級戴到了高一,她人長大了,鏡框擠變形了,鏡片随着時間流逝再小心呵護也布滿了細小的劃痕,還在勉強戴着,因為周圍的成年人誰也沒有餘力給她配第二副————她的度數太高,配最普通的鏡片都很貴。于是黎蓁蓁的視力因為沒有每年定期去檢查,并及時随視力變化更換鏡片做矯正幹預,變得更差了。
黎蓁蓁差點把溫凝撞到的時候,就是這麼個半瞎子狀态。
溫凝和女兒溫無缺不一樣,比起做溫氏的繼承人以掌握溫氏的上層權力,溫氏的資源對她來說不過是實現她個人抱負的手段。所以溫凝拿着母親留下的股份進了溫氏,穩坐管理層,但對哥哥溫韬,她不争不搶。她參與公關方面的事務更多,并利用手頭這個資源優勢,在市裡成立了扶持貧困女學生的教育基金,範圍覆蓋到了周邊縣市,溫無缺絲毫不懷疑溫凝本來是想往全省甚至全國推廣的。
這個基金針對本市所有公辦中學,隻要成績和家庭條件都符合标準的家庭不合格的女學生都可以申請,溫凝時不時會和這些學校的行政負責人接觸,确保沒有不合格的申請人鑽空子利用這個基金獲利。————基金對提升溫氏的社會形象有好處,當時的老頭子便默許了。
黎蓁蓁變形的眼鏡被搶的那天遇到的溫凝。彼時她班上的班長,自诩天子驕子的一個男生,因為大考成績下來,自己居然考不赢黎蓁蓁這個貌不驚人的“鄉下丫頭”,在“哥們兒”的擠兌和慫恿下,搶了黎蓁蓁的眼鏡。那個男生搶人眼鏡不過是為不在黎蓁蓁面前落了本就沒受損的“面子”,搶過來他又愣住了,顯然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他是那種典型的想作威作福,又自矜自己是優等生,不屑于明目張膽作惡的類型。因為他壞事也做不徹底,被黎蓁蓁眯着眼睛怼了幾句,竟惡向膽邊生,破罐破摔就真的把她眼鏡給掰斷了。
對别人來說,那隻是區區一副不堪使用的又破又土的眼鏡,于黎蓁蓁而言,那卻是她當下唯一的出路。
于是那一天黎蓁蓁的同學們都知道了,黎蓁蓁就算看不見,她咬上你了,就一定會咬死為止。黎蓁蓁打人了,掄起椅子打,追着打。她在走廊上把一個高她一個頭的半大男人硬生生打哭了。起哄造成了這起沖突的同學們在旁邊看着,大氣也不敢出一個。一開始還有人以勸架名義試圖拉偏架,結果黎蓁蓁逮到就咬,管你伸過來的是什麼,這架勢鎮住了全場,再無人敢輕舉妄動。本來嘛,黎蓁蓁也不是過錯方。
黎蓁蓁打完了人摸索着要回去拿書包,差點把正經過這條走廊去行政處找校長的溫凝給撞倒了。溫凝拽住她的手,确保她們雙雙站穩了,再定睛一看龇牙咧嘴瘋得别具一格的黎蓁蓁,耐心問她發生什麼事,又軟聲問她家長是誰。
黎蓁蓁說她沒有家長,她自己照顧她自己。溫凝就笑了,攔住了陪自己參觀,這會兒正打算處分黎蓁蓁的校領導,校長也不見了,直接把黎蓁蓁帶走。
溫凝給黎蓁蓁帶去附近的眼科醫院徹徹底底檢查了一次視力,配了新的眼鏡。溫凝為黎蓁蓁挑選了一副新鏡框,加上成熟技術制作的超薄鏡片,價值足以讓過去的黎蓁蓁每年都配上新眼鏡。
黎蓁蓁戴上眼鏡,世界在她眼中清明了,眼鏡盒裡的發票也清晰了,她被價格驚到,當場表示受之有愧。溫凝卻說,那是借她的,黎蓁蓁以後都要還,自己照顧自己來還。溫凝和溫無缺不一樣,笑容天生富有親和力,聲音柔和、語氣沉穩,說話也有很強的說服力。
溫無缺知道,她媽和黎蓁蓁是一類人,隻是溫凝的命沒有黎蓁蓁那麼糟糕。
溫凝在黎蓁蓁考上大學後,為了确保她能繼續學業,便以溫氏的名義和黎蓁蓁簽訂了定向培養協議,将一直資助到她研究生畢業,作為交換,黎蓁蓁畢業後需要進溫氏工作5年。
這份協議确保了溫凝的腦漿崩了溫無缺一臉以後,黎蓁蓁依然能讀完她的研究生。取得碩士學位後,黎蓁蓁進了溫氏工作,本來她幾年前履約完了是可以走的,她能力出衆,有溫氏工作的履曆去哪裡找下家都不愁,而且她和溫無缺私下沒什麼話說。可是黎蓁蓁還是正式成為了溫無缺的秘書,理由就是她們都知道,盡管溫凝活着也不會支持溫無缺又争又搶,但溫凝也不會丢下溫無缺一個人面對這些。
按理說,黎蓁蓁是不會打聽溫無缺的感情生活的。哪怕溫無缺那個得到了溫凝認可的前任,以為黎蓁蓁是溫無缺的好姐姐,每次被溫無缺氣跑了去找黎蓁蓁,黎蓁蓁也隻會打開手機裡的智能語音助手托管來電功能,讓人工智能無機質的聲音連追問帶打斷把人抽抽噎噎的大小姐氣暈,轉而還找“罪魁禍首”溫無缺。溫無缺還記得那個女人擦着鼻涕眼睛破口大罵,說溫無缺的朋友都和溫無缺一樣,沒心沒肝,冷酷無情。
溫無缺把手機的視頻通話界面轉給在自己辦公桌前彙報要事的黎蓁蓁看,心裡暗暗覺得好笑。她親愛的前未婚妻以關心為名試圖馴服她的事有少做嗎?按這女人的意思,有心肝又有情的意思是可以随意冒犯他人?溫無缺不知道黎蓁蓁心裡是怎麼想的,隻見她清麗的臉上隻寫滿了不耐煩的情緒,冷眼看了視頻畫面不過3秒,就直接把手機搶過去挂斷了視頻通話,若無其事地繼續剛才被打斷的報告。
所以,唐新詞會想知道溫無缺最近怎麼回事很正常,但黎蓁蓁也想知道就很不尋常。
溫無缺看着電腦屏幕上擠在一起的她的左膀右臂,閃爍着同樣智慧光芒的兩雙眼睛一左一右向她投來探究的目光,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重新打開電腦屏幕,這下又煩躁地想直接關了電腦。溫無缺連自欺欺人沒試過,更沒把握能騙過這二位。
黎蓁蓁知道她剛才關了電腦屏幕當了幾分鐘鴕鳥,這會兒看她神态動作就知道她又打開屏幕了,于是開門見山,不給她繞彎子的機會,直接說:“老總,我昨晚便宜淘了幾口鍋。”
溫無缺看她開口已經做好了被她盤問的準備,沒想到她出口的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而且内容和溫無缺預期的風馬牛不相及。
她倆剛才不是想打聽容鸢的事嗎?怎麼說起了二手貨?————黎蓁蓁說淘貨,那就一定是二手的。作為溫氏執行總裁的秘書,黎蓁蓁到手的工資和獎金數量可觀,早就實現了經濟獨立,并不吝啬讓自己用點好東西。隻是早年經曆使然,能買二手的東西,黎蓁蓁都不排斥使用保存良好的二手貨。她經常流連各種二手轉讓平台。溫無缺身邊也就她一個人有這愛好,連家道中落的鄭鄂都不會瞥一眼中古産品。
溫無缺本人自然更沒有這個習慣,她自己的東西都是壞了、舊了就扔,從來懶得修繕維護,更不會去用别人的二手貨。因此黎蓁蓁突然提起淘貨的事,溫無缺懵了一下以後便馬上意識到不對。
“你買了什麼鍋?”溫無缺警覺地問。她希望是自己想錯了。
“好幾口鍋,種類挺豐富的,夠做滿漢全席了。反正賣家的産品簡介是這麼寫的。”黎蓁蓁勾了勾唇角,說,“或許老總你更熟悉的是寄出的地址。我知道你之前讓人事部給你新招來的助理小孩上門送過東西。”
溫無缺當然知道,她清楚得很。她不敢相信這事竟然發生了————容鸢賣了她的東西。
“還有什麼東西沒有?隻看到鍋,你不會來找我。”溫無缺一開口,發現自己舌頭有點打顫。她往後靠回椅背上,将雙手藏在辦公桌下自己的膝頭上,乏力的十指慢慢握成了拳頭。
“你想問你很中意的那對定制袖口,你偶爾戴一次的那隻備用腕表,還是你200元一套的衣服?”黎蓁蓁誅心時候,比唐新詞狠多了。
“200元?”溫無缺深吸一口氣,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看黎蓁蓁的神情不像開玩笑,她眉頭微蹙,發現事情好像又和她剛才推斷的不一樣,于是問,“出售ID是哪個?”
“賣家ID叫‘金葉大俠’。”黎蓁蓁投來贊許的目光,痛快公布了溫無缺想要的信息,被她看的溫無缺隻覺得頭皮發麻。東西不是容鸢賣的,是容鸢讓寒江尋幫着賣的,看似不一樣,結果導向卻是一樣的。
一直在旁邊看好戲的唐新詞終于吱聲,不客氣地挖苦道:“老總,老婆丢了,孩子還站媽媽地感覺如何?”
“我也不是爸爸啊。”溫無缺心情欠佳,話出口才有點後悔,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她們都和我沒關系。”說罷,她在這對黑白雙煞再有機會揶揄她之前,退出了會議室。
溫無缺拎上自己的包和外套,走向辦公室大門的時候,左腳的小腳趾狠狠踢到了會客區的沙發腿,疼痛讓她下意識倒抽了一口氣,一如那晚她匆忙趕回辦公室,試圖躲進自己的辦公椅,一進門右腳的小腳趾冷不防撞上了對面的沙發腿。
人是不會在一個地方跌倒兩次,但是人跌倒的地方可以近在咫尺,對面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