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七年,瓢潑的春雨忽然降下,氣勢恢弘的宮殿被籠罩在霧氣之中。
兩道朱牆之内,有辘辘馬車聲碾過瀝瀝青石闆。
馬車以織錦為蓋,絲綢為簾。車前一對金光雕飾随行而動,與通身金絲楠木的車架交相輝映成典雅又暗黑的氣勢,令人生畏。
守候在宮門前的侍衛遠遠地見了,紛紛下跪行禮開道放行,不必查驗身份。
如今舉朝上下擁有乘轎驅車入宮之權者,除那位以外,别無他人。
出了宮門後,雨漸大,連馬都幾欲失明,不肯往前。不知何時,駕車的馬夫拉緊缰繩,“籲!”
隻見朦胧黑霧之下,有一團素色身影擋住去路。
馬車夫眯起雙眼,一臉戒備地探頭盯,待看清來人之後,“大司馬,是九公主!”
姜采盈從未這麼狼狽過。
她的衣物已完全被浸濕,頭發淩亂不堪地糊在臉上。濕透的衣物緊貼着肌膚,将她身上的一點活氣漸漸吸幹。
“公主,您有何事?”
見帷幔内的人并無掀簾之意,馬車夫隻好一躍而下,向九公主畢恭畢敬跪地行禮。
他更想問的是,九公主怎會獨自一人在雨幕中,而且似乎等了他們很久。
姜采盈一出聲,嗓子已然啞得不成樣。
兩瓣唇也似乎因幹澀脫皮而黏在一起,她擡起頭望向馬車内,“我有一事想求大司馬。”
雨勢浩大,馬車夫并未完全聽清。
姜采盈又重複了一遍,車帷旁的兩盞燈被流蘇沾水打濕,斑駁的光影趴在車簾,可裡面的人影卻似乎一動不動。
馬車夫回頭望了一眼,說道:“公主殿下,您有事想找大司馬,大可明日登門,實在不必如此...”
“本公主不欲嫁與淮西侯之子,大司馬,你可還願遵守當年之諾,幫我向陛下開口拒了這婚?”
她在雨幕裡,朝着馬車内的人大喊,語氣裡有微弱的懇切。
......
今日寅時,她請旨入宮求見陛下。
養心殿内金磚鋪地,正中央設雕漆玄黃龍椅。
少帝姜叡端坐于上,他的目光上下掃過階下跪着的女子,一種無形的威壓穿過方階向下逼去。
“阿姐,朕沒聽錯吧,你不欲與李家世子結成姻親?”
姜采盈伏跪在地,聲音溫柔堅定,“是的陛下,昌甯不願。”
淮西世子李漠,字長遙,大雲朝中最骁勇善戰的少年将軍之一,他與昌甯九公主二人的八字,早已交由經太常占蔔,合星象八卦,是為良配,且此事在朝中内部已經傳遍。
隻是,還差一紙昭告罷了。
“荒唐!阿姐,朕今日召你入宮便是為你二人訂婚事宜。且過兩日,淮西侯便會攜夫人一同進京,與朕商議你與李家世子的文定之禮,你此時說不願,是将朕的旨意當做兒戲麼?”
“陛下,昌甯絕無此意,隻是...”
“隻是什麼?西北淮安侯李氏一族骁勇忠心,他們世代為我大雲鎮守邊關,朝中上下莫不稱頌。你嫁過去,便是大雲朝最風光的公主和新娘子,屆時朕定會為你們辦一場最盛大的婚禮...”
姜采盈眸底升起深深的晦意,“陛下...”
“好了,阿姐,朕還有諸多政務要處理,阿姐先退下吧。”
陛下甚至一句辯解,都不願聽她說。
随後,殿門被人打開,一束光透過漆光的地闆反射而來,夕陽的霞光映在她纖弱的身影上,似着了一場大火,要将人完全吞噬。
......
火!
那種蝕骨灼心的滋味兒,她實在不想再經曆一次。
可車内并無任何動靜。
馬車夫左右為難,最終還是跳上了馬車,握緊缰繩。大司馬今日心情沉郁,他還是不要惹為好。
車夫手正欲一揮,駕車而去。手中動作卻突然頓住,原來是九公主擡手,拉住他的衣袍。
車夫惶恐萬分,從車轅上滾落。
如霧般朦胧的春雨籠罩着宮牆。隻聽黑夜之中,一聲軟糯卻堅定的呢喃剪開雨簾,
“大司馬,你可還願守當年之諾?”
瓢潑雨幕,似在這一刻映照成凝固畫面,萬物靜止。
不知過了多久,車内才傳來一聲冷斥,“公主說笑了,您與李家世子之姻親乃由聖上欽定。本王,又豈能妄議阻攔?”
從始至終,男人連簾子都未曾掀開。車夫揚起車鞭,馬車随即揚長而去。
......
姜采盈心一沉。
蒼茫雨幕裡,她的視線漸漸斑駁。
沁入骨髓的顫栗,從腳底一直傳到頭頂。
唇上一點脂色早已被雨水沖刷幹淨,她整個人蒼白地像宮人口中充滿怨怒的女鬼,在雨夜飄搖着。
姜采盈沒有帶婢女出門的習慣。
此時,她卻有些後悔了。
她纖弱的身子因承受不住而微微佝着,最後縮成一個小點,搖搖欲墜,她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盡的雨夜吞噬。
遠處的宮燈映照在黑夜中,一切都變得氤氲模糊。華貴的四驅馬車在雨夜穿梭,幾聲搖鈴清清脆脆地響着,不知何時馬車去而複返。
雨幕之下,姜采盈看不清馬車上那人的神色,卻見那人幾根指節掀開車簾,露出馬車内奢華寬敞的一角,仿似歎了一口氣,“上來。”
***
絲絲春雨飄進椒黃暖熱的内室,冷白如瓷的掌,握住她纖細、冷僵的指節。
一滴春水附着春夜的寒氣,沿着他掌心的紋路漸漸擴散。
冷與熱的極與極。
辘辘馬車聲,再次融進雨夜的蒼茫裡。
姜采盈全身濕透了,一坐上木闆的鵝絨毯上,便暈濕一圈。發絲,領口,袖口,還有裙邊,無一處不在往下滴水。
這樣的雨夜,夜也已深,以她的體質恐怕難以走到宮殿侍女侍奉值班處。
衛衡居坐于中,寬敞的馬車内全是他的氣息。
他閉目養神,“這條道,乃是陛下知我喜靜而特開的,來往人員不多。你若死在這條道上,本王難辭其咎。”
他似乎在解釋自己去而複返的原因,卻并不看她,隻向外吩咐了句,“去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