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經是用澡豆反複揉搓肌膚,又以丁香藿香湯熏蒸周身,姬憐一閉眼,腦海中下一刻就自然浮現出謝廷玉那沾滿粘稠血水的手指。
不管怎麼做,這幅驚悚畫面依然揮之不去。
他很想把他的腦子給扔了,這樣子就不會想着謝廷玉了。
姬憐掀開錦被,躺進去。
錦被,枕頭,以及用來遮掩光線的帳簾都是經過宮侍們特定熏香過的,将被子提至胸膛處的那刻,一股沁人心脾的青蓮香漫入鼻息,姬憐此時此刻才覺得好多了。
昏昏沉沉之間,姬憐又做夢了。
不同于尋常,他夢到的是以前做過的夢,還有以前的事。
他夢到五歲那年做過的一個夢,那是一個他不想再重溫的夢,因為有父親當年的死亡場景。
砰!
月夜中,整個春和堂被這一聲巨響給震醒了。
一個身穿明黃色龍袍的女人滿面怒色地推開了春和堂的門,原本跟着皇帝身後的秉筆使、儀仗們面面相觑之下,隻單單是眼神交流,便都默契地垂首退至廊下。
姬憐的心在此刻揪起來了。
他明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很想将這一切停止,但他做不到,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母皇大步走入殿内。
倡優出身的父親自小懂得察言觀色。
光聽步伐便知曉天子的憤怒,他即刻停下手中的針線,雙膝跪地,以額抵地,“侍身不知陛下躬臨,未及遠迎,罪該萬死。”
自從皇帝聽信袁氏的建議,對長生不老一事癡迷成狂,允準方士入宮,開始每日固定食用丹藥以來,脾氣便變得比以往更加暴躁,喜怒無常,身邊侍奉的人沒有哪一刻不是把腦袋提在脖子上辦事的,戰戰兢兢,唯恐下一刻腦袋就和脖子分了家。
上一個頗受皇帝寵愛的慕容信,在和皇帝的對弈中因為說了不該說的,雙手被齊腕斬去,如今人已下獄五日,恐怕過不了多久便會傳出傷重不治的消息。
巨大的陰影籠住了父親。
父親忍不住顫抖,“陛下……”
皇帝背後負手,垂首盯着這位良人,沉聲道:“擡起頭來,看着朕。”
父親依言擡頭。
皇帝眼睛微眯,細細打量這位一舞動建康的絕世美人。一張動人的臉側轉下,是纖長白皙的脖頸,如此脆弱易折,隻需要她用力一捏,便可了結此人的性命,但她現在還舍不得。
榮色豔麗,身段柔韌,如此渾然天成的一個尤物,她實在是舍不得就此毀去。
“你知道你自己長得很美嗎?”
父親顫聲回:“侍…不知。”
皇帝一甩廣袖,坐在美人榻上,父親也随之轉身,對着塌而跪。
“你是真的美,美到那夜在宮宴上以一舞,令滿堂的人為你鼓掌傾盞,甚至是當場借用那篇洛神賦來稱贊你。朕記得那賦文是怎麼說來着?是‘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朕說得可對?”
父親斟酌着字句回答:“侍隻知當時獻舞隻為皇上,并沒有對這些贊譽之詞在意。”
“是因為裡面沒有你鐘意的那位王璇玑,所以才不在意的嗎?”皇帝目光冷凝,聲音壓低。
這一番話仿佛如臘月冰水當頭澆下,直接将室内的氣氛降到最低。
驚慌,錯亂,窒息,這句話裡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道雷,在上空猛烈炸開。
父親撐在地上的手指逐漸收緊,胸腔裡的心髒砰砰直跳,好一會才擡起頭,聲音笃定,“侍沒有。”
他心下知道,皇帝之所以怒氣沖沖地來此問話,是與坊間的傳聞有關。
坊間不知為何開始流傳起這麼一件新的桃色轶事。
說是在前朝,新進獻一批容顔上乘的倡優。某夜,專供這群倡優排練、休息的弦樂樓起了大火,外面的宮侍們見狀,皆驚呼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走水啦!”
正巧負責在宮内夜間巡邏的金吾衛見狀,便立即闖入營救。
在這群伶人之中,有一位主舞在樓中的最頂層歇息,一覺醒來發現困于濃濃煙霧之中,火舌已舔舐梁柱,目不能視,可憐見得隻能殒命于這一場火災之中了。
可偏偏此時,在這一金吾衛隊之中,卻有那麼一個人,非世家貴女出身,乃江湖上的一位遊俠,經由東海王氏的長女引薦而入金吾衛。
此人名為王萱,面容英氣風流,身形挺拔如松,武功超絕,是江湖上的一名頂尖中的頂尖高手。隻見她身形似流星,腳踩飛檐翹角,矯若遊龍,好似會飛一樣直接到了最頂層。
主舞隻看到煙霧中一隻孔武有力的手朝他伸來,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下意識地抓住。這名金吾衛毫不遲疑,一手攬着這位主舞的腰,縱身向下,兩人平安地落到地上。
英雌救美,佳話天成。
落花有意,流水含情。
主舞對這名從天而降的金吾衛心生愛慕,日思夜想,金吾衛也有意為之。
兩人于是花前月下,暗生情愫,最終不顧宮規森嚴,在一個霜重露冷的夜晚裡,奔逃出宮,隐入山林。
如此風流浪漫的愛情故事向來是人們的心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