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我強些,”桐谷京倚在走廊的橫欄上,對着千代的背影,悠悠地吐出一口煙氣,少女的身形便在她的視線中逐漸模糊了起來,“敬一他,畢竟跟我家那個老頭還是不太一樣。”白色的煙霧彌散在空氣中,飄向千代,讓她聞到一絲絲紅酒似的香醇味道,“如果可以,還是要麻煩你,多照顧照顧她,緒美,是個笨丫頭。”“……”也不知千代到底有沒有聽見她這一番肺腑,隻一言不發,隻繼續往樓下走,直下到樓梯口,對上了拓海有些擔憂的視線,“怎麼了?”
他自然也聽見了緒美砸屋子的巨大聲響,“你沒受傷吧。”“……”千代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唇上血色盡失,她眼睛發直地搖了搖頭,“緒美不是針對我,沒什麼的。我剛才已經跟白文說過了,咱們還是回家吧。”雖然語氣中聽不出什麼,但當她走到拓海身邊時,拓海卻緊緊地攥住了她顫抖的手,不僅是因為剛才緒美一番激烈的舉動,也有她那番發言的緣故,
那些話确實叫千代心緒激蕩,她當然知道拓海跟文太并不是因為自己的順從而表達出愛意的,如果真隻憑緒美的幾句話,就讓她心生忐忑,那對拓海跟文太來說,未免也有些太過侮辱了,那才真是将人心踩在腳下的惡劣行徑。但緒美說出這些話的原因,她卻是知道的,因為她确實就是這樣認為的,她從始至終都隻相信這世間萬物都是明碼标價,哪怕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理應如此,所以她也願意為人付出,以期獲得回報。也正因如此,緒美才會從她的一言一行中感受到功利,尤其在她即将失去一切的時候,才會這樣惶恐,緊張于白文與千代的親近。畢竟按照千代的邏輯,她一定不會再選擇一無所有的緒美,也一定會收回那些好意。但她或許還不知道,在千代眼中的她從未有一刻,如方才那般驚豔,
千代與拓海本來想跟啟介再打聲招呼的,但似乎他也急着去看到底為什麼緒美又跟白文吵起來了,對兩人隻匆匆點了點頭就上樓去了,而千代與拓海雖然知道失禮,但在這樣一種情狀下,他們兩個外人還要長久地打擾好像也不太對,兄妹倆隻好跟小野囑咐了一句,便離開了白文的家,兩人坐到車裡,車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音,千代才總算松了口氣似的,整個人都卸了勁,仰倒在椅子裡,她直愣愣地看着車頂與車窗的分界線,外面的燈光正打在她的眼下,眼前便隻覺得一片霧茫茫,聽見拓海發動車子的響聲,她才緩緩開口,
“緒美她,還真是個奇特的小姑娘。”“怎麼說?”拓海歪了歪頭,他也聽見了剛才樓上的巨響,沒料到緒美那樣的小女孩,身體裡居然有那樣大的能量,有幾次甚至好像把整棟樓都震動了似的。而千代當時可是處于騷亂的中心,正是需要發洩的時候,便将話茬接下了,
“她說如果沒有自由的話,她甯願去當乞丐。”“……”拓海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車前擋,千代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你也這麼覺得?”“嗯,如果沒有自由的話,确實,可能當乞丐會更快樂吧。”“…可老爸不是逼着你開了這麼多年的車嘛?”“那不一樣,老爸不會說如果我不開車就逐出家門吧,頂多捶着腰自己去開,然後嘀咕兩句罷了,所以這一切其實也算是我自願做的,雖然并不喜歡,但作為家人,這是理所應當的付出。而反過來,如果有些事我真的不想去做,老爸也不會強逼我什麼。但緒美她,聽剛才的那些聲響,好像并不是這樣。”
“唔…說的也是。”聽着拓海的解釋,千代也拖着長音頓了頓,又轉頭看向了車窗外,群馬并非什麼繁華的大城市,就算是市中心的燈帶也并不華麗,甚至還有些昏暗,但仍舊照耀着路上的行人,暖色的燈光與天上微弱的星光相應和,“一會兒要下雨了吧?”她又看了一眼天上并不明晰的月亮的輪廓,“如果你是緒美的話,要怎麼辦?”拓海的問題與她的自言自語重疊在一起,兩人都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對方,又笑起來,
“我不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的境遇的,從一開始就不會。”千代搖搖頭回道,“可緒美跟我不一樣,她是個傻丫頭,什麼事情都擺在臉上,她要是我的女兒,我不僅會想安排好她今後人生五十年的計劃,還要在我死前讓她跪在床前發誓,決不違逆我的任何決定。但我自己,已經有這樣一套計劃了,隻要跟老爸對一下答案,就算些不同,也并不會産生這麼大的分歧,頂多大家讨論一番,選取最優解就好了,”千代聳了聳肩又笑,
“而且,我定義的人生,是拼圖,是填色遊戲,是樂高積木,雖然可以創新,但我卻隻想按部就班地按照設定好的圖紙得出想要的結果,如果非要有些不同的地方,隻要不影響整體,倒也無傷大雅。但緒美的人生,大約是一場冒險,雖然我不能贊同,但她畢竟隻是我的朋友,她的人生也并不需要得到我的認可,隻要她活的開心,旁人的想法,無關緊要。”千代抿唇笑了笑,她又看向拓海,“你呢?你也不想受人控制嗎?”“受人控制當然不好,”拓海毫不猶豫地答道,但他立刻又道,“但我也願意聽你給出的計劃。如果與我的想法一緻,順着你也沒什麼不好的。”“那如果,有不同的地方呢?”千代歪着頭,又問道,“如果有不同的地方,就按我的來。”拓海搖頭道,“畢竟,這也隻是我的人生。”
“……”這個答案千代早有預料,但真正親耳聽到的時候,她仍舊悶着聲不說話,半晌,才輕輕吐出兩個字,“也是。”而窗外的雨水也此時也總算如約而至,細細的雨絲在擋風玻璃上落下,砸開攤開一個小小的圓餅,又滑下去,變成一條水痕,而外面的霓虹燈光在此時也成了一片片模糊的光暈,在人的臉上身上映出一個個雨水的影子,千代攤開雙手,看着手上流動的光影,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又道,“我想起一句話,L'enfer, c'est les autres(他人即地獄)。”“什麼意思?”拓海愣了愣,“沒什麼。隻是突然想起來罷了。”千代卻并沒有解釋,而是默默地又将拳頭攥了起來,“……”兄妹倆陷入一陣奇異的沉默,而手機在此時卻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