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位金冠朱袍的先生托着臂中的小孩,從燈火通明的完府後門中悄然離去。
懷中幹瘦的小孩回頭望了望逐漸變小的宅門,小心翼翼道:“流紫,我今後還可以來這裡嗎?”
流紫移目向他,眼神冷若冰霜,懷中的小孩倒也不怕,直直地迎着這毫無感情的目光,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極其渴求。
“這裡馬上就要被燒成灰燼了。”他答得平靜,平靜的仿佛隻是在說今晚的月亮很亮。
纖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皺了流紫脖間的圓領,那小孩又緊接着問:“為何!這裡面的人這麼多,而且……”他的聲音隻小了一瞬,随即又恢複正常:“今天這裡有人認我作小弟,她說能保護我。”
流紫深吸了一口氣,無奈地伸出手指點了點小孩的腦袋:“殿下,這樣的玩笑話,以後别再說了。與其想這些過家家的東西,不如想想回宮後如何應對那些朝臣們的擠兌,您也不想回冷宮了吧?”
被稱為殿下的幹瘦小孩重新趴回肩膀,雖然被喚起了身處冷宮時的恐懼,可是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卻重新瞄向了那處燈火通明的高宅,他的心中有很多疑惑,比如為什麼要燒這處宅子,這宅子裡面的人怎麼辦,今日來給這宅子送賀禮的人足足坐滿了六所院子,如此盛大的府邸,誰又能讓它“馬上”被燒成灰燼呢。
縱使心中百般疑惑,小孩還是将想這些疑惑壓了下去,轉而問:“可有什麼破局之法嗎?”
流紫嘴角揚起,微笑着的嘴唇一張一合:“抱歉殿下,沒有。不過,如果臣可以教您,直到您再有想要袒護之物的時候,知道如何去做,而不是隻能問出剛才那樣的問題。”
懷中的小孩立馬蔫了下去,有些郁悶的團在流紫的肩上。流紫一直冰冷的目光有了絲裂痕,他伸手揉了揉小孩的腦袋,罕見的溫聲安慰道:“沅蹊,世上有太多可遇不可求的東西了。”他微微一頓,似乎想到了什麼,眼中微光閃爍。他自認為一直明白的道理,在今夜突然如一道霹靂閃電般真正點醒了他自己。他自嘲的淺笑了聲,不願再回想,繼續道:“但是臣願意将臣所知道的一切都教授與您,讓您能夠将所有想要之物,緊緊攥緊手中。”
小沅蹊悶悶的“嗯”了一聲,恍然覺得遠處高宅的燈火刺眼,他便使勁閉上眼睛,眼縫間擠出一片濕意。
腦海中揮之不去那抹藍色身影,以枝比劍,像一隻炸了毛的貓一樣,鋒芒直對着對面比他倆高了兩個頭的小孩。春風蕩漾在她身上,上好的雲錦料子被激起輕微浮動的漣漪。他緊緊依偎在她的身後,陽光透過她白胖的臉側絨毛,慷慨的灑在他的臉上。他第一次感覺到了陽光除了刺眼,竟然還可以這樣溫柔和溫暖。雖然他倆最後都被對面那小霸王摁在地上揍了一頓,還被趕得躲進了一個髒兮兮的小倉庫裡,但是小沅蹊一點也不生氣,而是覺得開心。這是第一次在面對更兇殘勢力的時候,有人毅然決然的頂着兇惡勢力,站在他的身邊。
他許久沒有過這般激動的心情了,趴在師傅肩膀上時,他能感覺到心髒“砰砰”地跳。他今天不想回宮,想留在這裡,但是師傅定是不允的。
過去随同娘親生活在冷宮中,娘親天天陪着他,逗他玩,他并不覺得那時的冷宮有多難熬。不過娘親死後,他險些死在那個地方。後來,他被接出宮去,一路盡是冷言冷語。不論是經常縮減的炭火,抑或是桌上出奇寡淡的飯菜,翻湧萬變的人情冷暖讓他不斷地感到心底發寒。越是回想往日的生活,他就越是眷戀的今天的所遇。
他又轉過頭遙遙地看了眼完府,明滅閃爍的渺茫光亮彙到了他的眸中,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在回宮後的第三日,他偷了父皇賜予流紫的空白诏書,假谕宮仆,獨身一人前往完府。
此時的他,将将十歲。
馬車行得飛快,馬鞭聲不停,到最後停下時,馬兒已經累得口吐白沫。小沅蹊懷中揣着空白诏書,喘着粗氣掀開車簾,入目一片素白。
下雪了,白雪下面,壓着星星點點的灰色殘骸。
“咚——”那封空白诏書從小沅蹊松開的手臂中墜落,“咕噜——”一聲滾到地上,正安撫着馬兒的車夫見了滾出來的诏書,小腿一軟,吓得直接跪在地上。
“撲通。”
小沅蹊也同樣失力地從馬車邊摔下,他的面前,高宅不在,唯有焦黑的斷壁殘垣在告訴他,三日前擋在他身前的身影不是夢。
雪花重又飄落,漫天遍地,覆到空白诏書上,将白花花的紙洇成一片深色。他指尖發寒,分不清這股寒意究竟是來自風,還是心底。
三日前還盛大喧鬧、人來人往的完府,轉瞬間成了一片焦炭。
那她是不是也死了?
他顧不上思考,身體不由自主地沖向了這些焦黑殘骸。衣領處驟然傳來痛感,有人揪住了他。他感覺自己心中久久積攢的痛苦和不滿被激發,甚至反過來掌控了他,讓他大腦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猛地回頭,在對上流紫起了殺意的眉眼時忽然愣了神,不知是被吓得還是什麼其他的,隻一瞬間,他嚎啕大哭起來。
流紫感受到雪化在眉間的那一抹刺痛,自覺得失态,他斂起怒意,垂眸,将小孩摟到肩頭,輕拍着背,大雪将他的聲音淹沒的斷斷續續:“抱歉……抱歉……殿下,臣……未能教好您……”
大雪“嘩嘩”地下,将所有的情感和聲響,都深深的埋在了底下。
天地驟靜。
後來,紛飛的大雪又下了十來場,完府曾經存在的痕迹如同消逝的雪水一樣,逐漸被抹平,仿佛從未出現在這世界上。
又是一年嚴冬,大雪紛飛。
皚皚白雪上,一隻脖系銀鈴的猛虎瞪着血紅的雙眼,環視着四周後退的人群。
“嗚——”老虎喉間低吼出聲,震得四周樹梢雪落,那雙原本漆黑的眼,随着時間的流逝變得異常的猩紅,仿佛要滴出血。
它弓起身子,像一把随時都可能離弦的箭,撲向周圍的人,死死的咬住他,将他撕扯成縷縷肉條。
衆人不斷後退,包圍着老虎的圈也不斷擴大,那老虎像通了人性一般,靈活地轉動着血紅的眼珠,似乎在思索着什麼,随後,它的目光停住,望向人群中的一個缺口。
缺口邊的人察覺到了老虎的目光,吓得連連後退,那個缺口還在擴大。
老虎扭過身去,伏起後背,似乎就要從這個缺口沖出時,一道迅捷身影如淩冽墨行,肆意落在雪地上。眨眼間,那人就從人群外圍突進了最内圈,堵住了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