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寒山的一年四季中,隻有冬天會這樣荒涼。
雪厚如被,覆壓山巒,皚皚白雪下透出斑駁蒼綠,枯枝與屋檐下墜着冰棱,被暖日一曬漸漸融化成水,落得清脆。
這樣的景色我看了一年又一年,怎樣也看不煩膩。
山中人迹罕至,山腳下的獵戶很少在冬日雪後踏足此地,稍不注意就會迷失方向,隻有山腰下不算險峻,而冷天裡本就少有動物活動,索性入了冬就再無人影,整個冬天寂靜蒼涼。
藥肆今日的活兒不多,我再搬最後一筐藥到棚子裡晾曬過後就清閑了,剩餘時間随意打發就行。
二三裡外,山下炊煙袅袅,我默算下時間,不知師娘何時才能回來。
那天我暈倒後,再醒來就躺在這藥肆中了。
居師娘說,她是采藥時在一處懸崖下發現我的,驚訝我居然沒有被山中的豺狼虎豹吃掉,見我還留有一口氣就将我背回藥肆裡,耗了幾月時間才将我醫治好,待我十三能識得一本醫書的字後就收我做徒。
病好之後,我時常去回憶過往,但可惜除了一雙令人膽駭的赤金蛇瞳以外,其餘的事都變得模糊,想得過深隻能引來頭痛。
師娘曾說過,如果我想回憶起來的話,她會想辦法為我制藥,但我拒絕了。
如今我拜入師娘門下已有三年,其實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能憶起些曾經流浪時的瑣碎,但大多都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曆,告知師娘的話還要徒增她的煩惱。
“……”
我鋪好了藥,呼口熱氣走出藥棚,棚外不知什麼時候飄下粒粒雪籽,藥肆後院兒落了一地碎銀。
山裡的每一場雪都這麼突如其來。
“……雪。”
我知道下雪了,卻懶懶不想回應。
不知道為什麼師娘會把藥肆選在這深山中,我聽山下人說,師娘并不是村鎮裡的人,她來得蹊跷,不選擇住在鎮中,反而花大價錢從獵戶手中買了這屋子,改成藥肆後就不再搬遷。
藥肆并沒有什麼不好的,能有一個容身之所、能吃飽穿暖我就很感激了,自然不敢說半點壞處。
隻是,這山裡總是安靜的,靜得看不見飛禽走獸,聽不到人喊馬嘶。
……
“鄢長雪!!!”
短暫的死寂後,耳畔突然炸出一聲振聾發聩的暴吼。
我驚叫出聲,捂着胸口朝一旁靠去,撞上了擺在院兒裡的木架,險些把架子頂上的藥籃撞翻。
“什、什麼,怎麼了?”我驚慌不定地回頭。
隻見一名褐色棉衣的少年站在藥肆檐下,手中抱着一摞疊加起的竹籃,怒瞪我道:“你愣什麼呢!沒見着下雪了麼?”
我一頭霧水,不明白他怎麼能因為下雪就無故吼我,我今日的活兒确實已經幹完了,隻等着師娘從山下治病回來前準備晚飯了。
見我不解,檐下的人更氣了。
“上月托人買來的銀芷根,不是讓你拿去曬幹了嗎?一會兒師娘就回來了,到時候看你怎麼辦!”
被提醒後我才想起這事兒,銀芷是師娘特意從山下托人買來的,就是為了給今日治病的人家用,萬一被雪泡爛了可就要黴了。
我忙道:“對不起師兄!我、我給忘了,我這就去拿。”
他不想聽我解釋,做了個可笑的鬼臉就轉身進屋了,留給我一個門縫中的背影。
隻能等收完藥材後再去跟他道個歉,我苦思一會兒想起上回晾曬的位置,火急火燎跑到院角一顆老槐樹下。
銀芷根被我曬在矮牆上,虧得這一角有些枝幹擋雪,時間不長應該還沒濕透。我趕緊取下往回走,不知是不是被蓋了雪的緣故,手中竹編要比晾曬前更重。
藥肆裡有爐子烘烤,一進去雪就要被融成水了,于是隻能放在屋檐下。
其餘藥材都在棚子裡不用擔心會被淋濕,隻有這銀芷根成了個麻煩。我小心用手捧起一片雪丢出去,見露出的藥還能用又松了一口氣。
幸好方才沒有在藥棚裡逗留,雙手還是冷的,否則熱氣融了雪這一籃藥就白費了,不光要诶上一頓罰,藥也得重新買重新曬,得耽誤不少人治病。
師娘收我為徒弟後經常提醒我要小心謹慎,因為我們做的是關乎性命的生計,稍一分心就沒有機會糾錯了,我努力想将她教我的訓誡牢記于心,但馬虎起來總是無法控制。
“醫之為道,莫先于正己,正己而後可以正物……”
我小聲念着昨日抄寫的醫卷,當做先罰了自己一遍,可等師娘回來恐怕還是免不了訓。
我慢慢轉過頭,透過門縫看到師兄正在屋裡扇藥爐的火,正想着要不要拿些零嘴賄賂他封口時,埋在雪裡的手忽然觸碰到了什麼東西。
我緊盯竹編,仔細摸着剛剛碰到的涼物,那東西不是雪,卻比雪還要冰冷刺骨。
似乎還是個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