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在公寓的一米五寬的小床上,床墊裡的彈簧硌着我的肩胛骨,像在用一種沉默的抗議提醒我這逼仄空間的存在,但我也無可奈何。
屋裡空空的,沒幾樣家具,隻有一扇小小的窗戶。薄得幾乎透明的窗簾後透進幾絲微弱的街燈光。青黑色的黴斑左一塊右一塊長在牆上,我工作太忙了,以至于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現在側躺着看有點像澳大利亞地圖,我總是覺得它之所以越長越大一定是因為有支“袋鼠黃金軍團”在裡面開疆拓土。
投影儀在一旁運轉,發出老式電影放映機那樣的咔嗒聲,這可是我前幾年托關系才弄來的“高級貨”。
我保持着蜷縮的姿勢,以一種毫無誠意的姿勢欣賞着上世紀最偉大的昆曲《牡丹亭》
杜麗娘的水袖從虛拟幕布上垂落,似水波蕩漾,掠過桌上那桶海鮮魚闆味泡面。
我這投影儀沒配什麼好喇叭,單獨的喇叭配件現在早就沒賣的了,大家現在都用植入式耳機。所以每當戲腔飙到高音,這破設備總會夾雜着電流雜音,沙沙地,像沙子擦過磨砂玻璃、指甲劃過黑闆,我就會控制不住地抖一抖。
不過,習慣了之後也就覺得這是一種難得的作古年代感。
現在也早就沒什麼戲院了,或許上邊還有吧。十年前,這附近最後一家正經戲院被改成了“沉浸式戀愛模拟廳”。聽着高級,實際上跟劇本殺差不多,我上周路過店門口時還看見屏幕上滾動的廣告詞:
“五分鐘即可體驗阿麗同款春夢!支持數據直連,30分鐘内不滿意可退款。”
我當時應該是直接走開了。
“嗡——嗡——”
機子突然罷工了,影像一黑。
我拍了拍機身,沒管用。
看來拍一拍不一定就能修好電視,古法對于古代電器不見得就有用。
沒辦法,我隻好拿起手機打開視頻網站,搜了個老版本的《牡丹亭》錄像。
現在人也幾乎不用視頻網站了,早在五六年前,就幾乎沒人再上傳新内容了,甚至好幾次網站bug了也沒人修,或許還有幾個死心眼的碼農還在憑着一腔不舍勉強維持運營吧。
說來也奇怪,這些程序員造出了AI,搞出了那麼先進的技術,卻偏偏也是最懷舊的一波人。
我曾在酒吧裡遇到過一個男人,沒家沒室,他說他在為愛發電運營一個關于全球旅遊攻略的論壇。我當時覺得很驚訝,就像2025年了還在科技館看到有人用小靈通打電話。
算了......
我也半斤八兩。
視頻開始播放,屏幕上彈幕如潮水般湧出,大多是些沒營養的刷屏和爛梗。我懶得看,點了【自動去重】後,就剩下幾乎沒幾條了。最晚的一條還停在2028年。
直到其中一條定格在我眼前,像加了鏡頭捕捉特效一樣: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我的手指頓住了,随即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後腦勺重重地磕在吊櫃上,疼得我 “嘶” 了一聲。
疼痛讓我的情緒冷靜下來幾分,但卻無法驅散剛才那一瞬間的震顫。
這條彈幕出現時,柳夢梅正唱着: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
淡青色的字體從屏幕左邊滾到右邊。
我看向屏幕右邊,發送時間赫然寫着:三天前。
“那邊去?”
“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着湖山石邊。”
“秀才,去怎的?”
“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着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我的耳朵漸漸聽不見演員的唱腔,像是正半推半就地、一步步鑽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洞,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鬼使神差地,我點進了發彈幕人的主頁——
ID叫【茸客】,頭像是一隻鹿,看起來是在奈良拍的。
他的收藏夾裡全是AI修複的老戲曲錄像,從尚小雲到孔愛萍,視頻總數高達七百多條。
最新登錄時間顯示是在30分鐘前,他發了一條動态:
他貼了一張《拷紅》模拟全息乙女遊戲的海報廣告,評論隻有四個字:
【焚琴煮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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