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畢業前夜
六月的成都,空氣中已經彌漫着盛夏的燥熱與離别的氣息。鳳凰花在校園的各個角落如火如荼地綻放,那刺眼的紅色,像是青春散場前最後一場盛大的燃燒,熱烈而決絕。對于即将告别象牙塔的陳小川而言,這最後的一段大學時光,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格外珍貴,也格外複雜。
宿舍樓下,穿着學士服拍照留念的學子們笑得燦爛,快門聲、歡呼聲、以及偶爾傳來的幾聲帶着哭腔的祝福,交織成一曲青春的尾章。陳小川站在宿舍的窗邊,手裡捏着一支筆,面前攤開的是一本專業書,眼神卻飄向了窗外那片喧鬧的景象。他的心,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石子的湖面,泛起層層疊疊的漣漪,久久不能平息。
憧憬是有的,而且非常強烈。四年寒窗苦讀,從那個貧瘠閉塞的大山深處,一步步走到這座繁華都市的知名學府,他付出了比常人多數倍的努力。如今,畢業在即,就像一艘即将揚帆起航的船,廣闊無垠的社會海洋就在前方等待着他去探索。他渴望用自己所學的知識去闖蕩,去證明自己,去實現母親楊秀蘭臨終前的期望——“讀書是你走出大山的唯一出路”,去告慰繼父老陳的在天之靈,更要去回報那位素未謀面、卻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時刻給予他光明的恩人“林偉東”先生。
他不止一次地在心中勾勒過未來的藍圖:進入一家優秀的公司,憑借自己的努力站穩腳跟,然後一步步向上攀登,最終擁有足夠的能力,像“林偉東”先生一樣,去幫助那些和曾經的自己一樣深陷困境卻懷揣夢想的人。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星辰,始終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給予他無窮的力量。
然而,與憧憬相伴而生的,是同樣強烈的不安與焦慮。社會,這個詞語對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他曾在貧困中掙紮,在街頭流浪過,在夜總會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性;陌生,則是因為他即将以一個“大學畢業生”的身份,正式踏入這個被無數人描述為“複雜”、“殘酷”、“現實”的競技場。校園的圍牆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将他與外界的波濤洶湧隔離開來,而一旦跨出這道門,他将獨自面對所有的風浪。
他不像張浩那樣,有着優渥的家庭背景和可以依賴的人脈資源。張浩的未來,似乎早已被鋪就得平坦順暢,即使偶有波折,也有家人為他兜底。而陳小川,他一無所有,除了滿腔的熱血、刻苦的精神和這些年積攢下來的知識。他害怕,害怕自己那些在校園裡引以為傲的成績和能力,在真實的社會中會變得一文不值;他害怕,自己那份源自大山的淳樸與善良,會在現實的洪流中被沖擊得支離破碎。
夜深人靜的時候,這種不安感會愈發強烈。他常常會從夢中驚醒,夢裡是母親楊秀蘭期待的眼神,是繼父老陳沉默的叮囑,還有王老師語重心長的教誨。這些期望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他一遍遍地問自己:我真的準備好了嗎?我能應付得了嗎?萬一失敗了,我又該何去何從?
輔導員組織的就業指導講座,他一場不落地去聽,認真地做着筆記。招聘會現場,他擠在洶湧的人潮中,投遞出一份份精心準備的簡曆,每一次微笑、每一次鞠躬都力求做到盡善盡美。然而,那些面試官職業化笑容背後審視的目光,那些關于“社會經驗”、“人脈資源”的隐晦提問,都像一根根細密的針,刺痛着他敏感的神經。
“小川,想什麼呢?這麼出神?”室友推開門,見他怔怔地望着窗外,忍不住問道。
陳小川回過神,勉強笑了笑:“沒什麼,看他們拍照挺熱鬧的。”
“是啊,真快,一晃四年就過去了。”室友感慨道,随即又興奮起來,“我已經拿到南方一家電子公司的offer了,你呢?深圳那邊有消息了嗎?”
陳小川點點頭:“有幾家給了面試通知,打算畢業典禮一結束就過去。”他選擇深圳,不僅僅因為那裡是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充滿了機遇,更因為,他隐約覺得,那座年輕而充滿活力的城市,或許更能包容一個一無所有的奮鬥者。
内心的矛盾與掙紮,像潮水般反複沖刷着他的神經。他既渴望着盡快投入社會的洪流中去曆練,去實現自己的價值,又對未知的挑戰充滿了深深的敬畏與不安。這種複雜的情緒,在他畢業前夕的每一個日日夜夜裡,反複上演,讓他備受煎熬,卻也催促着他不斷積蓄力量,準備迎接人生新的篇章。他知道,無論前方是坦途還是荊棘,他都必須勇敢地走下去,因為他肩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未來,還有那些沉甸甸的期望與囑托。
這是一個尋常的午後,成都的夏日陽光有些毒辣,知了在窗外的樹上聲嘶力竭地鳴叫着,仿佛要将這最後的校園時光用盡全力地镌刻進每個人的記憶裡。陳小川剛從圖書館查閱完一些關于深圳外貿行業的資料回來,額頭上滲着細密的汗珠。宿舍裡空無一人,室友們大概都忙着聚餐、K歌,或者與戀人依依惜别。
他打開那台陪伴了他近四年的二手筆記本電腦,屏幕亮起,熟悉的操作系統界面映入眼簾。習慣性地,他先登錄了□□。這些年,□□幾乎是他與外界,尤其是與那位神秘恩人“林偉東”先生聯系的唯一紐帶,盡管這種聯系稀疏得如同沙漠中的星辰。
“嘀嘀嘀——”清脆的提示音突然響起,右下角的小企鵝圖标閃爍起來。
陳小川的心猛地一跳。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但每一次響起,都意味着非同尋常的意義。他深吸一口氣,移動鼠标,點開了那個閃爍的頭像——那是一個簡單的、系統默認的灰色頭像,昵稱是三個平淡無奇的字:“林偉東”。
每一次“林偉東”先生發來消息,通常都是在學期初或者學期末,詢問他的學習情況,提醒他注意身體,偶爾也會分享一些簡短的人生感悟。這些年來,正是這些簡短而溫暖的文字,以及“棟梁基金會”定期彙來的學費和生活費,支撐着他走過了無數艱難的時刻。
他緊張地點開了對話框,一行行文字随之映入眼簾。
“陳小川同學:”
一如既往的稱呼,禮貌而略帶疏離。
“見字如面。首先,恭喜你即将順利完成大學學業,邁向人生新的階段。這幾年來,我通過基金會的報告,看到了你的努力和成長,為你感到由衷的高興。”
看到這裡,陳小川的眼眶微微有些濕潤。被自己敬若神明的人肯定,這種喜悅難以言表。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那個在王老師幫助下,第一次得知自己獲得資助,激動得淚流滿面的少年。
他繼續往下讀:
“一輩子的路很長,變化也總是來得猝不及防。我資助你上學,最初的動因很簡單,你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的一些經曆,那份對知識的渴望,對走出困境的執着,讓我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也讓我于心不忍。我并沒有期望你能給予我什麼回報,因為這份幫助,更多的是對我自己内心的一種慰藉和交代。”
陳小川的心弦被這段話深深撥動了。“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原來,在“林偉東”先生那看似高不可攀的身份背後,也曾有過相似的艱辛與渴望嗎?這讓他對這位恩人的敬仰之中,又多了一份莫名的親近感。他一直将“林偉東”想象成一位睿智、沉穩、閱盡千帆的長者,此刻,這個形象似乎更加豐滿了,也更加觸手可及。
然而,接下來的文字,卻讓他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我很開心你即将畢業走向社會,這意味着你羽翼漸豐,可以獨自翺翔了。但與此同時,我也希望你記住,走出校園這個相對單純的‘象牙塔’,你将面對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那是一個更加真實、也更加複雜,甚至可以說是殘酷的社會。在這個新的世界裡,人際關系、利益糾葛、世态炎涼,遠比你在書本上學到的要深刻得多。不會再有人像在學校裡一樣,僅僅因為你的成績優秀就對你另眼相看,也不會再有人像我這樣,在你需要的時候無條件地伸出援手。”
這段話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讓他瞬間清醒。方才因畢業和恩人肯定而産生的些許飄飄然,此刻蕩然無存。是啊,王老師也曾告誡過他,社會不同于學校,人心難測。他并非對此毫無準備,隻是,當這些話從“林偉東”先生的口中說出時,分量顯得尤為沉重。
“以後的路,更多的要靠你自己去走,去摸索,去闖蕩。會遇到很多困難,會承受很多委屈,甚至會經曆一些不公和黑暗。這些,都是成長必須付出的代價。往後的苦,你要學會自己一個人扛着,自己去消化,自己去克服。不要輕易依賴别人,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最可靠的,永遠是你自己。”
陳小川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恩人的話語,字字句句都像錘子一樣,敲打在他的心上。他仿佛能感受到字裡行間那份深沉的憂慮和不舍,以及那份狠下心腸逼他獨立的決絕。
“關于對你的資助,到你畢業為止,就正式結束了。我相信,憑借你這幾年的所學和你的品性,足以在社會上立足。你不必感謝我,因為這是我自願的選擇。你也無需試圖尋找我,茫茫人海,我們或許此生都不會再有交集。如果真要說有什麼期望的話,那就是——忘記曾經有人這樣毫無保留地幫助過你這回事吧。”
“忘記?”陳小川在心中默念着這兩個字,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湧上心頭。怎麼可能忘記?這份恩情,早已銘刻在他的骨血之中,是他人生中最溫暖、最重要的一抹亮色。為什麼要讓他忘記?
他還來不及細想,最後一段話便撞入了他的視線:
“小子,還記得我們最初的約定嗎?我說過,希望你将來有能力的時候,也能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這并非強制,而是我個人的一點小小期許。把這份善意傳遞下去,或許比記住我這個人更有意義。社會複雜,但請你務必堅守内心的善良和原則。前路漫漫,珍重。”
消息的末尾,沒有署名,隻有一個簡單的句号,像一個戛然而止的音符,餘音袅袅,卻帶着不容置喙的決絕。
陳小川怔怔地看着屏幕,大腦一片空白。他反複将這段不長的文字讀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刀,在他心上劃過。資助結束了,他早有心理準備,大學畢業,理應自力更生。但恩人字裡行間透露出的那種對社會的清醒認知和對他的深切告誡,以及那句“忘記有人幫過你這回事”,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和迷茫。
那個一直以來如同燈塔般存在的“林偉東”先生,那個他無數次在心中描摹、敬仰、感激的恩人,此刻,似乎正在用一種最溫柔也最殘酷的方式,與他做着最後的切割。他感覺自己像是風筝,那根牽引着他、給予他方向和支撐的線,馬上就要斷了。
“不,我不能忘記,我永遠不會忘記!”陳小川在心中呐喊。他無法理解,為什麼恩人要他忘記。這份恩情,是他前進的動力之一啊!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陳小川吞沒。他盯着屏幕上“林偉東”先生發來的最後那段話,尤其是那句“忘記有人幫過你這回事”,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又酸又澀。他無法接受這樣的告别,他有太多的話想對恩人說,太多的感激想要表達。
他的手指顫抖着移向鍵盤,指尖冰涼。他迫切地想要回複,想要告訴“林偉東”先生,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份恩情,他會牢牢記住那個約定,他會努力成為一個優秀的人,不辜負他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