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忙起來,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等路名斷斷續續收拾好,對着一個巴掌大的空洞發呆的時候,門鎖“咯哒”一聲,扭開了。
尤維回來了。
“嗯?你醒了?”尤維餘光一瞥,看到坐在毯子上的路名,她拔出鑰匙,收入褲袋,腳尖一擡,将門關上。
“謝謝你的光腦。”路名輕聲道謝。
虛弱、沙啞的聲音讓她看起來多了幾分柔弱,尤維在心裡感慨她從鬼門關走回來,實在不容易,順手拿起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兩杯水。家裡沒有保溫的東西,水是昨夜的水。
“不用謝。他闖禍還要我擦屁股,等他長大了,早晚收拾他。喏,這是我弟弟的杯子,你用我的。隻有冷水。”
一口水潤喉,路名感覺好多了。冰涼的水更讓她感受到身體的灼熱,她還在發燒。
“尤品呢?”
“上學去了,光腦你看過了嗎?應該還有電,你可以掃臉登陸賬号。”
路名依言開始操作。
登陸個人賬戶後,整個頁面更趨現代化,和之前的方盒子有大的不同。功能、界面背景。功能圖标都出現變化。她一眼看到右上角有個刺眼的數值——賬戶積分餘額。辦好居住證,加上一些雞毛蒜皮的日用開銷,她隻剩下五萬多積分。
五萬,就像一巴掌抽在她臉上。
支飛羽給她發了一條消息,算算時間,當時她應該已經到泰林,從車上下來了。
指尖輕點屏幕,界面的跳躍的瞬間,尤維突然開口:“你怎麼坐在那兒一動不動,這個姿勢容易往後倒吧?換個坐姿看看,像我這樣,腿會舒服一點。”
路名匆匆掃過屏幕上的文字,神色一頓,指尖掃過光腦,關閉屏幕。
碎紅AH-133?被支飛羽救出來後,她打了兩針,一針治療,一針補充營養,這個特殊的藥劑是其中的哪一針?她在一号基地沒多久,僅僅幾次交易就已經充分體會到醫藥、武器這些東西有多珍貴。那塊赤晶不足以支付這種珍貴藥劑。
“你知道附近哪裡有木闆賣嗎?”路名捏了捏手指,暫時把這件事放一邊。
就算内心充斥着好奇和不安,她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查清這一切,更沒有追責的立場。當時,一切都是順理成章,被形勢所迫。
尤維放下手裡的杯子,面露疑惑:“你要買木闆?”
“有個事,可能……”路名慢慢吞吞挪開腿,露出被擋住的“案發現場”,“你看這個,我真的是不小心,做噩夢弄出來的。我願意花積分修,或者我自己去買木闆自己修也行。”
洞口不深,各種垃圾碎屑堆在裡面,差不多有七分滿。在一堆木屑中,一塊紅色糖紙的邊角像一面旗幟,耀武揚威樹在最頂端。
氣氛微微僵住,尤維和路名大眼瞪小眼,在沉默中望着彼此。
“你弄的?你确定你弄的?”尤維絕不相信一個高燒不退的病人能打穿木闆,還把東西收好。更何況,她說的是“噩夢”……說不定燒糊塗了,現實和幻境分不清。
這個洞,看着很詭異。
這個糖紙是從哪兒來的?她家這麼窮,路名連個像樣的光腦都買不起,哪兒來的積分買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不用想都知道是誰幹的。
——尤品!
剛付完玻璃的積分,尤維滿心肉痛地回家,心力憔悴,此刻看到地闆上的洞和糖紙,火氣更大,“尤品!這學我看你是不想上了!”
在路名不明所以的眼神中,尤維摔門而去,沒過多久,門外響起機車的轟鳴聲。
路名百無聊賴躺在屋裡,好幾次打開光腦想問支飛羽關于那支藥劑的事,又因為不知從何說起而屢屢作罷。她想了想,隻簡單發了三個字:知道了。
一個小時左右,她隔老遠就聽見尤品一路大呼小叫,光聽那聲音,腦海裡也能想象出一張龇牙咧嘴的臉。
門是被踹開的。
門闆摔在牆面上,整個房子似乎都震了震。
“姐,我都說了,真不是我,你不許冤枉我。你再揪我耳朵我要生氣了,大家都說我耳朵大,特别顯眼,肯定是你從小擰我耳朵擰出來的。”尤品嗷嗷叫着,被推着往裡走。
客廳本就不大,沒走幾步,他就被推在地上,整個人照狗吃屎的姿勢跪趴在地上。
他一擡眼,看到小紅旗似的插在洞裡的糖紙,眼睛都睜大了不少。
一雙擠出雙眼皮的大眼睛慢慢往上擡,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瞪着路名,良久,憋出一句:“算你狠。”
竟然把他偷偷收藏的糖紙放在這麼顯眼的位置,太過分了,這不純純挑事嗎?難道昨天這家夥是裝睡,其實早就醒了,今天故意整這一出就是為了報複他?他們什麼仇什麼怨啊?
一巴掌拍在他後腦上,他吃痛喊疼,幹脆趴在地上裝死。
“裝什麼裝,這糖紙是不是你的?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不要跟那些孩子學,不要跟他們厮混,我們倆什麼家庭,他們什麼家庭,你沒點數嗎?”尤維真是氣不打一出來,打了一下消消氣算了。
等他們倆鬧完,路名小聲開口:“那個,這個是我打出來的。”
“姐!”尤品委屈地叫起來,“你看她,你聽聽,這真不是我打的。”在姐姐斜過來的眼神裡,他緊跟着小聲承認:“那個糖是我吃的。”
“沒撒謊?”尤維對這番話信了八九分。尤品胡鬧歸胡鬧,最多撒一次謊,真有大事從不含糊。
“真是你打出來的?”尤維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一個病人,力大如牛,這合理嗎?
“真是我,我願意賠償積分,或者我去買木闆回來修。”路名指了指門外,看着地上替她背鍋的尤品,“不好意思啊,我沒想到這是你藏的糖紙。挺好看的,我就一起堆進去了。”當時真沒想那麼多。
“沒事。”尤品一朝洗清冤屈,神清氣爽爬起來,揉揉後腦勺,如逢知己般,說話的語氣帶着幾分快樂,“怎麼樣,這糖紙漂亮吧,我姐總說這東西沒用。”
說到這個,尤維就氣不打一出來,“除了招老鼠、蟑螂那些東西,還有什麼用?每次讓你洗幹淨,你都不洗。不惹髒才怪!”
“為什麼不洗幹淨?殘留的糖汁确實會吸引那些蟲子。”路名有心想勸勸尤品。
這孩子是真“耐打”,當初在無證居民區偶遇,從某種程度上說,尤維還真沒騙她。屢次被打,沒有一絲怨言,甚至還算陽光,處在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能有這種定力,真不簡單。
“洗幹淨就找不到了。”尤品滿臉委屈。
當他沒洗過嗎?當他不知道一個糖多貴嗎?要是不洗,糖紙放在哪兒就粘在哪兒,不會跑,多方便,多省事。
尤維一聽這話,呵呵冷笑兩聲,“從小到大,我看你也沒少吃幾個啊。刀練得也就那樣,嘴是沒聽過,要不是經常讓你去鍛煉,怕是能養出一胖子。”
尤品:“……”
木闆穿洞的冤案暫告一段落,尤品被耳提面命的趕去門口練刀,而路名則被領着去買木材。尤維本來打算等她燒退了再出去,奈何路名三番五次提起這件事,想着天還早,就帶人出去走走。
屋外是一條很寬的河,河水發黑,臭氣熏天。道路被房屋擠占,非常狹窄,兩邊沒有堤岸,稍有不慎便會踩空掉下去。
尤維走在靠河水的那邊,和路名邊走邊聊:
“我聽隊長說,你辦居住證是想來下城區,怎麼樣,看到下城區這幅樣子,你還想來嗎?”
“想。”路名隻是掃了周圍一眼,沒有一絲猶豫。
她的語氣太堅定,堅定到尤維多看了周圍兩眼,她實在找不出這裡有什麼好的,就比無證居民區好一點吧,人少一點,房子多一點,隻要她想,可以找個不用花錢但也不遮陽不擋雨不防寒的棚子住下。
和下城區相比,無證居民區掙錢更容易。
“對你而言,或許下城區會成為限制你的成長。真到了那時候,說不定你會後悔。”
“後悔就後悔。如果因為後悔而畏手畏腳,說不定在臨死之前,我會發現人生就是用來後悔的。”路名自嘲的笑了笑,目光落在河面上一塊漂浮的布料。
布料鼓起一個大包,下面似乎還有東西托着,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尤維跟着慢下腳步,注意到那塊布料,很快就移開目光,“你不覺得你的想法太極端了嗎?”
“如果你站在一條船上,河水平緩,水面遼闊,風很小,你會希望船加速還是保持原速?”路名笑着問,約兩三秒,她自顧自回答:“這兩種情況都存在。看着河水緩慢,你或許會因為某事而希望船速快點,也或許會沉迷兩岸的景色而無視船速。”
尤維迅速反應過來,路名舉的兩個例子恰好對應她們倆,希望保持原速的是她,希望加速的則是路名,“如果船速過快,遇到暗礁,一觸即沉。相反,原速更容易探查水下情況,避開危險。”
“暗礁亂流避無可避,如果不會遊泳,照樣得聽天由命。”路名對這幅光景怅然若失。
以前和她辯論的是師兄,持穩妥離場的總是她,師兄行事穩重,思想卻像個叛逆的孩子,總會有千奇百怪的點子,好在他深知山下人世險惡,失去鐵飯碗會少很多快樂,大多隻是說說而已,而現在,立場對掉,路名不是師兄,做不到可進可退的任性而為,她必須一路向前,披荊斬棘。
尤維對她的觀點無話可說,她們明明是在面對面交流,卻好像隔了一面牆,看見了什麼,卻又有什麼被擋住了,“路名,成為獵人,或者隻是在這條路上,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危險。”
“我知道,那些‘材料’就是其中一個吧。如果事與願違,材料就材料吧。”說這話時,路名驚覺這個想法太激進了,和她之前簡直判若兩人。
她明明是躺平派,卻被迫成為徹徹底底的激進派,無畏生死,向死而生。
這個時代啊,真的沒怎麼給普通人留條活路。
“總得做點什麼,如果不去下城區,就找不到入學的門檻,如果能上學,說不定,我還能去中城區、上城區坐會兒。”
此時此刻,尤維感受到一股濃烈的悲傷氣息。
明明是那麼鬥志昂揚的話,因為她知道這條路有多兇險,幾乎是獨自開辟一條路,所以更覺得悲哀。
她很喜歡這個小姑娘,從前是可憐她,現在是為她難過。
她從小生活在一号基地,小時候把尤品從太陽園帶出來照顧已經是駭人聽聞,現在遇到比她更瘋狂的路名,瘋狂到讓她忍不住想支持她,忍不住為她默哀……